第二章 小琬正在办公室备课。她觉得头脑中思路越来越明晰的时候,两个中年女人走 进来。 “是找我吗?”小琬说。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 两个女人坐下来。其中一个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空白收据:“县内主要街道的招 生启事,是你们张贴的吗?” 小琬不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那十几张海报,是林未渊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在闷热的斗室里匍匐在炕沿边写成的。然后他骑车子跑遍大街小巷,把它们张贴出 去。 “对。”小琬用机械的语气说。 “我们是环卫处的。”另一个女人说,“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不准随意张贴广告, 这影响市容市貌和环境卫生——按规定,这需要罚款一百元。” “别,”小琬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她有一刻觉得这很荒唐,因为大街上的广告 到处都是啊,都怪她孤陋寡闻。“我们这是没办法的。我们不是愿意这样做的。” 一个女人用手把那沓收据弄得如风车一样翕动不停。小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 有一种申辩的意味。她实在是慌,“我们……”她说。林未渊不在身边,她感到孤 立无援。她只有用“我们”一词营造出林未渊在自己身边的幻觉:“我们,海报才 贴出去四天不到。现在连一个报名的学生也没有,连办不办得成辅导班还很难说, 真的。” 一个女人为难地看了另一个一眼。 “别罚款,”小琬继续说。一百元钱,在这个季节里,是可以买到十斤猪肉或 者五十斤芸豆的。“我们实在不知道会这样的。” 另一个女人也犹豫着,后来慢慢把收据放回挎包:“你在天黑之前把它们撕下 来。” 小琬点点头。 “再有,”女人继续说,“给我们处长打个电话,说明这件事。他也好知道我 们确实来过你这里。” “好的。”小琬说,“处长贵姓?” “姓李。” “好,”小琬说,“我一会儿就打。” 送走那两位女人,小琬静静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她这时才想起忘记问她 们的电话号码了。她拿起话筒,向“114 ”查号台询问了环卫处的号码。 号码报出后,她默念着得到的号码,用手机拨过去。听筒里的鸣振声只响了一 下就立刻被对方接起来。这么快的速度倒使小琬愣了一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对方说。 “喂,”小琬说,“请找一下你们的李处长。” 这回是对方哑然了一会儿。继而用惊讶的调侃的语气回说道:“哎?你怎么知 道他现在是处长?上面的任命文件还没正式下达呢!真是消息灵通!” 小琬在这边无声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瓮粗的声音响起:“喂?哪一 位?” “对不起。”小琬说,“我是中学的。上午你们有两位女同志过来,要我给你 打一个电话。” “嗯?怎么回事?” “我想办一个作文辅导班,在街道两边贴了几张海报。她们要我打电话和你说 一下。我想……别罚款了,行吗?” “唔——”对方说,“你下午过来一下,我得亲自了解一下,然后再看看怎么 办。”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小琬没想到会是这样。两分钟前她还是满怀信心的,以为 这件事很快会过去,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一条长廊里,眼见着别人从一扇门走出去, 可是当她也走近那里时,门却突然一下在眼前关上了。 她的心里酸酸的。她眼前一直叠现出那两个女人。一个是漫不经心的,一个用 手把一沓收据弄得如风车一样旋转。 “下午上班时过来。”对方说,“你知道我们的办公地点吧?” “知道。”小琬说,“在剧场附近。” “不是,”对方说,“幼儿园附近。” “对啊,剧场的西侧是幼儿园啊?” “什么剧场西侧,”对方语气重了一些,以为小琬故意捉迷藏,“第一幼儿园 不知道吗?” “喂?”小琬镇静了一下,“你是哪里?” “市环卫处。你怎么反倒问我。” “市环卫……”小琬重复了半句,又一次无声地笑了。市和县的电话早已并网, 小琬忽略了自己拨的“114 ”,对方告诉她的不是县里而是市里的环卫处。 “对不起,”小琬的语调轻松起来,“我打错了。” “你别耍滑……”小琬放下电话时,听到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虚惊一场。小琬想。几分钟后,她重新打电话给县环卫处,这回事情进行得全 在她的料想之中。 小琬从容地笑了。 小琬喜欢从容。 从容的人生态度。 “重华不可迕兮,孰知余之从容。”她记起屈原这样说。 “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庄子这样说。 哎,庄子真是超脱啊。小琬想。身在尘世,却不为尘世所累。“从容”境界, 也分为“身从容”和“心从容”。身从容心不从容者,屈原也;心从容身不从容者, 庄子也。是啊,庄子的身行举止怎能潇洒起来呢?他在无米为炊的时候也没坐等羽 化为蝶,不也去躬身求邻居借他一点米吗?——可是,谁又能说他的心不是至旷从 容的呢? 小琬正在卧室里备课。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了,这让她感到愧疚。 林未渊一个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嘭嘭啪啪的声音让人想起舞台谢幕时黑暗中匆忙 搬动的道具。就在这种声音里,偶尔能传出林未渊清晰的、快活的声音:“全萨拉 哥萨的人,几乎万人空巷,争看新娘。”①林未渊独自做事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 朗诵一些戏剧片断,让人感觉是发烧人的呓语。这在他们结婚的初期里,每每让小 琬莫名担忧了很长时间。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 正确。”②小琬有时候觉得,林未渊真的有一点神经质。但是这种东西在他们的两 人家庭中,又会渐渐显得那么吻合,那么融洽,那么从容。她说不好这是不是知识 分子一点憨态可掬的、幽默的、自我解嘲的直率的性情表露。她从这里窥出了一个 男人的执著。她感到有趣的同时,不知怎么隐隐的想哭。 小琬回头看了一眼躺在摇篮中的孩子。孩子静静地在那里躺着,一只小手扶着 篮沿儿。小琬每隔一会儿就要回头用手摇动一下。这个摇篮是小琬幼时睡过的。它 像钟摆一样吊在屋顶上,来回摇动时发出纤细的、婴儿酣睡似的声响。小琬知道, 孩子在摇篮中待的时间,要比在自己怀中待的时间长。至少在他懂事之前,小琬没 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哄他。她想起一个电视片里,看到太平洋一些岛屿的渔民,在 孩子出生时就放在树杈中的吊篮中摇晃,据说这是为了他们日后长大时能习惯海上 颠簸的捕鱼生涯。小琬是为了什么呢?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自己是为了自己没 有时间和精力。她真怕孩子长大后会由此染上嗜睡的习惯。 林未渊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他抓起手巾擦一下脸上的汗,低头看着小琬面前 的教案。 “你要让孩子们知道,”林未渊说,“一般的记叙文,都是由主题、材料、结 构、表达方式和语言构成。” “知道。”小琬说。 “你在对他们讲表达方式的时候——比如说心理描写,不要总停留在讲,要让 他们练习、运用,达到既能识别、又能运用,这样水平提高才快。” “嗯。”小琬说,“你提醒了我。” 林未渊轻轻挪动一下空中的摇篮,在小琬的身边坐下来。静默一会儿,他说: “快要开班了吧?” “快了。”小琬放下手中的笔。 “我们会挣到很多的钱啊。”林未渊说。 “就算招四十个学生吧,”小琬说,“每人辅导费三十元。这是一千二百元。 除去房租,”她回头骄傲地看着林未渊,“我们至少可以剩下一千元!” “一千元!”林未渊说。他几乎要把全身倚在空中的摇篮上了:“瞧,我已经 发了财了!”③两个人哈哈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