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冬天来得迅猛而迫不及待。十二月初的几场寒流,就把魏尔兰运河冻结了。大 小船只都停进了德鲁吉港。港口上少了游人的踪迹和水手的说笑,陷入了冷清的沉 寂。 圣诞节前一天,是该给肖恩打扫房子的日子。我打电话给肖恩,问他要不要取 消打扫。肖恩说,“你来吧。” 我走进他家时,他正坐在起居室的壁火旁看一本画册。他问:“天很冷,要不 要先烤烤火?” 壁火燃得正旺。火焰中的温暖诱惑在空中弥散,让人有些难以抗拒。我犹豫片 刻,终于摇了摇头。 在打扫结束时,肖恩问我:“你今晚有什么计划吗?” 我摇摇头。 “我今年决定不回家过节,想安静一些。”肖恩说。 他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安静吗?我心想,随后问:“那你爸妈不会难过吗?” “我爸十年前就和我妈离婚了。我妈会为我难过吗?”肖恩从鼻子里“哼”了 一声,“除非炼狱结了冰!”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要这样说。” “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失败者、落水狗……” “这怎么可能?” “她希望我读大学,当律师或医生,就像我哥和我姐一样,但我从小不喜欢上 学,经常逃课……” “可你喜欢读书呀,你收藏了这么多书!” “我读的都是杂书。” “我以为加拿大人不像我们中国人那么看重教育。” “教育是和地位联系起来的,世界上没有哪个人种不看重地位。” 我一时无言以对。 幸好肖恩转移了话题,“你会做中国餐吗?” “当然。” “要不,”他有些腼腆地说,“我们一起做一顿饭吧,我还从来没在圣诞夜吃 过中国餐呢。” “那好呀。” “你会做甜酸鸡吗?”他有些期待地问。 我微笑起来,“从来没做过,甜酸鸡是美国式中餐,口味不正宗。” “那就做你拿手的吧。你写个单子,我去买。”肖恩看看墙上的钟,“但愿超 级市场还没关门。” 一个小时后,我已开始了煎炒烹炸。肖恩围着我转来转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 忙。我做了四菜一汤:虾仁芒果沙拉、可乐鸡、蒜茸雪豆、宫保鱼片、蔬菜汤。 我和肖恩在餐室里相对坐下之后,他打开了一瓶陈年的法国红酒,给我和他自 己各斟了一杯。酒在杯中微漾,溢出意味深长的猩红。 “下雪了。”肖恩轻声说。 我转过头去,看到窗外的雪花开始在树间旋舞。虽然早晨电视里的气象预报员 说那天无雪,我们竟意外地拥有了一个白色圣诞。 肖恩赞美了我做的菜,并且把宫保鱼汁倒进米饭里,一滴不剩地吃干净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一些各自的家事。虽然我英语说得磕磕绊绊,但总算把自 己的故事讲了个大概。 我生于普通人家。我爸少言寡语,家里的事都由我妈做主。我妈说她今生最大 成就是生了一双儿女,而最大遗憾是生了个丑女。我就是那个丑女,用我弟扬的话 形容,“长相愧对观众”。狭长眼睛、扁平鼻梁、厚嘴唇……五官无一符合中国人 的传统审美标准。 我妈还不只一次说,老天该把我和扬的脸调换一下,男孩子生得俊俏实属浪费。 老天不肯听从我妈的安排,于是我和扬都有麻烦。扬整日被女孩子们追捧,朝三暮 四,到了三十岁还没娶妻生子,而我即使在芳龄十八时也无人问津,年过三十仍待 字闺中。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海学院当老师。因我妈体弱多病,我一直住在家里, 承担全部家务。我爸妈只有一套两居室,原本我住一间,我爸妈住一间,扬睡客厅。 后来,扬因一时“操作不慎”,使他当时的女友怀孕,只好奉子成婚。我把房间腾 出来给他们,搬进了东海学院的青年教师宿舍。 我在事业和个人生活方面一直无所建树,人挪活,树挪死,也许换个国家就能 柳暗花明,于是我办了加拿大移民。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人挪活”不是一朝一夕 的事情。 最近扬下岗了,我妈打电话找我要钱。我只好把这半年存下的钱都寄给了家里, 我又要从头开始。 “我的钱是一块一块地存下,一百块一百块地寄回去。” “你没有这个义务!”肖恩说。 “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孩子要做出牺牲,再说我欠我妈的养育之情。” “你不欠任何人。她当初选择养育你,就不该期待回报。” “我怎么忍心不回报呢?” “你有负罪感,是不是?你的家人利用的就是这种负罪感!” “肖恩,这个话题太复杂了,我……和你不一样。” “你又错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你该摆脱这种命运。那样你会轻松得多。” “不是每个人都能摆脱的。我跑到加拿大来了,还是被家里人控制。” “你到这里来,就为了当清洁工吗?” 我低下了头,说:“不,其实我很想读书。” 晚餐之后,当肖恩再次邀请我坐到壁火旁时,我答应了。 “你的嘴唇非常性感!”肖恩说。 平生第一次有人赞美我的嘴唇,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内因为容貌 受过很多歧视,此刻竟然得到赞美,这也算东边不亮西边亮吧。 “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日本的超级名模,长得很像你!” “像我的人能成名模,她的运气也太好了!” 肖恩眯着眼笑起来,“我喜欢你的幽默感。”说罢,竟伸出手把我揽进了怀里。 当他把嘴唇靠近我的脸时,我竟嘟起双唇迎了过去。既然是性感双唇,就不应该永 被冷落……我的唇如两片雪落入壁火,迅速融化在他的亲吻中。在这样凄清的白色 圣诞夜,我对热吻向往到了骨髓里。 肖恩牵着我的手走上楼梯。我的手腕轻微抖动,眼前一片昏暗,暧昧的诱惑的 昏暗……心想不管自己今晚做出什么事,都是那瓶陈年法国红酒惹的祸…… 肖恩没有去开灯,而是把我轻轻放到床上,我很快便像一艘小帆船在湖水中飘 荡了。他以水手的本能和对船的呵护,在和风细雨的温润之后,驾着我转过峰峦, 绕过悬崖,终于把我推向了惊涛骇浪的顶尖,我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在浪涛平 缓处我听到了他的粗重的喘息,随后水面如镜,万物归于安宁…… 早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客房的床上。肖恩竟然没有带我进他的卧室,那 间他一直锁着的卧室! 我穿好衣服,下了楼,看到肖恩正站在厨房里煮咖啡。我和他有些尴尬地互道 了一声“早安”。他并不正视我,两眼盯着咖啡壶。 我轻声告辞。 他问:“不喝杯咖啡再走吗?” 我摇摇头。 街是出人意料的寒冷,安静得似乎听得到落雪的声音。小城圣凯瑟琳在狂欢了 一夜之后,仍沉睡着。 肖恩的吻还在唇上燃烧。 男人对于我,似乎还是一部藏满神秘文字的书。在国内时,我的亲戚同事们先 后给我介绍过几个男朋友,学数理化的都有。在情场上我像一个蹩脚作家,写小说 开了个头,就常常没了下文。只和一个学化学的瘦高个,在情节上有所进展。年过 三十不解风情,我却时时把挫败感藏得严实。当他对我稍有亲昵之举,我就几乎有 些迫不及待地献身。不久,瘦高个的妈妈得了癌症。他是个大孝子,决定回老家山 西照顾他妈。我和他没发过“非君不娶,非卿不嫁”的誓言,他也没有要邀我一起 远走天涯,这段关系便草草收尾了。 “肖恩,肖恩……”我一边开车,一边练习他的名字的发音。 这个名字,会成为生活新小说的主角吗? 新年前一天,“阳光少女”安吉拉突然失踪了!安吉拉在下班后没有回家,她 的父母等到凌晨不见她的踪影,便报了警。我和肖恩到所有安吉拉可能去的地方都 找过了,不见她的踪迹。“阳光少女”怎么会像一滴水似的从人间蒸发呢? “她一定离家出走了,不肯和我们打招呼……”肖恩一次又一次喃喃地说。 我在养老院的休息室里看不到安吉拉,空气中少了她的甜丝丝的青春气息,似 乎只剩下枯老的酸涩。心仿佛一只木偶,被无数条隐形的线无情地牵动着,生生地 痛。 下一个星期六,我按时到肖恩家打扫房子,他不在家。在我快要离开时,他回 来了,温存地吻了一下我的唇,问,“有没有兴致到运河边走走?” 数九寒天,到运河边走走?这大概是纯肖恩式的浪漫。 由秋入冬,运河的颜色已从碧蓝转为苍灰,在远处和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了一体。 附近几乎没有游人,唯有擦肩而过的冷风,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肖恩伸出手,搂 住了我的肩头。 “冬天真是最难熬的季节,”肖恩说,“不能出船,在家里闲着,闷死了。有 家的水手可以陪陪老婆、孩子,像我这样的,就只好挨着。” “那你……怎么不成家呢?”我忍不住问。这是很隐私的问题,但我还是不顾 冒犯他的风险,问了。也许在潜意识中,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十分重要。 “我……”肖恩嗫嚅着,“夏天有时一出船就几个月,没有女人愿意等……” “可你的许多同事都结婚了呀。”我仍追问不舍。 肖恩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尴尬地说,“大概因为我这倒霉的性格吧。” “我不觉得你的性格有什么不好。” “结婚,就要面对现实中没完没了的琐事,我担心自己处理不好。” “也许琐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 “还是不谈这个话题吧。”肖恩叹口气说。 我沉默了。和天下许多男女一样,我和他也像冬天里的刺猬,渴望靠近,以彼 此的身体取暖,又担心身上的刺扎痛对方,何况我们是两只出生于不同半球的刺猬。 傍晚,肖恩带我来到餐馆。餐馆的墙上除了装饰着各色艺术品,居然还挂着十 几条苏格兰呢方格短裙。短裙有大红的、墨绿的、灰蓝色的,每条上都缀着一块写 有女孩子名字的白布。 迎接我们的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见到肖恩,他微笑起来,“肖恩!晚 上好!” “嘿,我的老朋友,晚上好!”肖恩说,并把我介绍给中年男人,“这是蕾, 这是经理吉姆。” “欢迎你!”吉姆绅士气十足地捧起我的右手,吻了一下我的手背,随后他问 肖恩:“老位置吗?” 肖恩点点头。 吉姆把我和肖恩领到了角落里的沙发座位。 “墙上怎么挂了这么多苏格兰短裙?”我好奇地问吉姆。 “这些裙子都是以前的女侍应生穿过的,她们离开了,就把短裙留给餐馆做纪 念。” 我恍然。以女侍应生的短裙作历史标记,这家餐馆可算独出心裁吧。 肖恩的手机响了,他走出门去接电话。是出于礼貌,还是不想让我听到他和别 人的对话?我隔着窗玻璃打量着他在寒风中有些抖颤的身影,暗自思忖。 吉姆问我要喝什么饮料。 我说:“英国茶,但我不知道肖恩想喝什么。” “朗姆酒,多少年了,他在这儿都喝同一种酒。” “你和他很熟吗?” “当然,我和他前妻莎朗在这家餐馆共事了三年。”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吉姆。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肖恩就是在这儿认识莎朗的。可惜他 们的婚姻很短命。你看,你背后就是莎朗的短裙。”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条大红底儿带黑格的短裙。一小块白布被人用两枚三叶 草形状的铜别针固定在短裙上,上面的名字正是“莎朗”。我的眼前浮现出肖恩在 花园里见到三叶草时的惊喜神情,这难道是巧合吗?我注意到裙旁还有几张照片, 于是问:“那照片上有莎朗吗?” “这张上就有!”吉姆指着桌旁墙上的照片说。 这时我才意识到莎朗竟然近在咫尺! 照片上有两个女侍应生,一个棕发,一个金发,俩人合捧着一个硕大的汉堡包, 站在餐馆门前纯真而又风骚地嬉笑着。我突然认出其中那个穿红底黑格短裙的竟是 在肖恩家门口和我交谈的金发女郎! 我指着金发女郎问:“这就是莎朗吧?” 吉姆点点头,“你猜对了!” “她很漂亮!” “漂亮女人最容易给男人幻觉,其实漂亮不是幸福的源头。”吉姆说,随后就 去给我拿茶水了。 肖恩显然是这家餐馆的常客,但他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并坐到莎朗的照片下, 仰头就可以看到莎朗的短裙?他仿佛无意中把我关进了他的记忆黑箱,让我茫然甚 至几乎窒息。 肖恩回到自己的座位后,一直皱着眉。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我问。 “我妈打电话,又教训了我一通,抱怨我不过正常生活。” 晚餐是在沉默中进行的。我想安慰他,但不擅用英语表达;想和他谈谈莎朗的, 又怕触动他的心事。 那一夜,我和肖恩躺在他家客房的床上,在黑暗中两潭相距甚远的静水般想着 各自的心事。关于三叶草的诗句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着:一叶代表希望,一叶代 表信念,一叶代表爱情。 我向往的祈求的,难道不就是一叶永不落地的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