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瑙如想到这里,更是觉得他的阿妈了不起,她心里的那个倒计时牌不但准确地 翻到了不用怕那个口口声声讲阶级斗争的阿桑的时间,而且她还知道那两张明信片 上的故事!没过多久,被打成毒草的英雄史诗《格萨尔》又可以说唱了。别说这样 的明信片,一些胆大的人家把深藏多年的唐卡拿出来挂在墙上也没人说什么了。那 个嘴上时时挂着阶级斗争的阿桑,手上还挂了一串念珠,嘴里时常念念有词。 不过那时的瑙如还不知道那两张明信片上的内容。直到多年以后,他在省城一 家媒体做了记者,有一次采访一位集邮爱好者,在那位集邮者那里见到一套以梅兰 芳艺术生涯为内容,以这位京剧艺术大师一生所扮演过的角色为题材的明信片时, 忽然发现了幼年时期在他家墙上贴着的那两张“年画”。 “年画”的内容,一张是化蝶的梁祝正在眉目传情,翩翩起舞;另一张是许仙 和白娘子相偎相依,亲密无间。这时的瑙如,已经是不止一次地听过这“年画”里 掩映着的那两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了。 那年春节,每当有了闲暇,阿妈就会上到客厅的土炕上,仔细地看着那两张贴 在墙上的明信片,有时候,阿妈的眼睛里还满含着泪水。这让瑙如有些惊讶。有一 天,瑙如也爬上土炕去看那两张“年画”,他想从这两张图片上看出点究竟来。那 一天,阿妈正忙忙碌碌地收拾桌椅。 “阿妈,这上面画的是啥呀?”瑙如忽然问阿妈。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阿妈停下手中的活,看着瑙如搪塞着说。她大概觉得 不好回答。 “我现在就想知道!”瑙如急切地说。 阿妈一边忙碌一边想了想,说:“那上面画的是鬼!” 阿妈的回答让瑙如惊讶不已,他急忙从土炕上跳下来,疑惑不解地问阿妈: “那你怎么会看着它们哭啊?” 阿妈被瑙如的话问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阿妈那是被鬼 吓的。” 以后很多的日子里,瑙如不敢上客厅的土炕上睡觉了。 现在想想,那时阿妈对瑙如的回答并没有错,不论是化蝶的梁祝,还是白蛇娘 子,在老百姓眼里那就是妖魔鬼怪——人死了,化成了两只蝴蝶,那还不是鬼吗? 至于那条白蛇,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是一个厉鬼,一个妖精,她还把一个男人给迷 住了。 如今在城里当了记者的瑙如时常揣测着阿妈的心思,他想,曾经是大户人家千 金小姐的阿妈,看着那两张明信片泪流满面,那肯定不是被鬼吓着的,在有关这些 “鬼”的凄美的爱情故事后面,可能还掩藏着一段有关阿妈的一些隐情。所以也可 以肯定,当初她买明信片,并不是出于一时的好奇,或许,这两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那一刻唤起了她心里曾经的一段浪漫的记忆——瑙如这样推断着。 瑙如接着回忆着那段往事。 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县里的电影队到草原上放电影,头一晚放电影的那个村 (当时还叫生产队)离瑙如所在的村有五公里的路。因为路远,阿爸决定他一个人 去看电影,看完回来后讲给阿妈和瑙如听。那时候,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部电影, 回来说说片名,一般大家早就看过。可是,瑙如大声哭闹着,一定要跟着阿爸一块 儿去,无奈之下,阿爸只好带着他一起去。 那晚的电影却是个意外,不是经常放的《地道战》《地雷战》,而是一部古装 戏——越剧《红楼梦》。那是瑙如第一次看古装戏电影,电影里的人们穿着与他家 墙上的画片上一样的服装。当瑙如看到穿着古装的人说着他一句也听不懂的话,唱 着他一句也听不懂的歌,他一下就想到了“鬼”——那一晚,瑙如惊恐地把头塞进 阿爸宽大的皮袍子,浑身簌簌发抖,再也没敢往银幕上多看一眼。 从那以后,县里的电影放映队再来放电影,瑙如再也不敢跟阿爸去看了。阿爸 有点儿意外,他认为是瑙如长大了,懂事了,学乖了。 瑙如真的长大懂事的时候,阿爸已经去世了。大学毕业,他留在省城当上了记 者。有一年回家探亲,他给阿妈带了那套梅兰芳演艺生涯的明信片,他是从邮市上 高价买到的。阿妈拿到那套明信片,一张张地翻看着,双手颤抖着,眼睛里再一次 溢满了泪水。 “阿妈你怎么了?”阿妈会哭,这是瑙如预料之中的事,但瑙如还是关切地问 了一句。 阿妈急忙擦去了泪水,说:“没什么,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桩事儿。” “能说说是什么事儿吗,阿妈?” “哎,没什么好说的,不提了。” “阿妈,我都长大了,你就说说吧。” 阿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半晌后说:“儿子啊,以后你找女人,不要让人 家女孩子等你,要给人一个准时间,肯定的时间。” “……”瑙如没想到阿妈会冷不丁说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过境迁,当他再一次想起这件往事,恍然觉出,原来阿妈心里还有一个一直 也没有翻完的倒计时牌。看着眼前他给梅朵做的那个倒计时牌,他在心里说,现在 的这个时代,不是女人等男人,而是男人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