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爷子是真喜欢小家伙,喜欢得有点儿没来由。小家伙体形娇小,长着一张友 善的脸,四爪如杵,全身覆盖鬈曲的长毛,可怜见儿;要紧的是性格好,受过高等 教育似的,懂事且黏人,但不过分,让人往沙发上抱都客客气气,一副谢人的架势。 老爷子试过,拿了短波收音机进卫生间,它跟到门口蹲着,老爷子听美军虐囚事件 的报道,故意不出来,再出来时短波里改广告了,说不孕症的事儿,它还蹲在那儿, 不急不躁,一声也没叫,让老爷子心疼得暗自叹息一声。 小家伙到来的几天后,老爷子很正式地带小家伙熟悉家。 两居室,一间做了卧室,一间做了花房;露台是外飘式,没封,一半养着花草, 一半搁了把竹躺椅,风小的时候,老爷子坐在躺椅上看云彩,看一阵,摇一阵,有 时候睡着了,躺椅就静下来。客厅兼着起居室,隔出的一角摆了张大条桌——领养 老金那一年,老爷子开始学画,学了十年,以后有了白内障,摘了三次,看不清颜 料,条桌上撤掉洗笔盆,换了别的杂物。 小家伙跟着老爷子每个屋进进出出,老爷子介绍。它站在那儿听,然后换屋子, 再介绍。别的屋老爷子介绍得简单,没把小家伙当客人,等它自己慢慢熟悉,唯有 卧室,老爷子进去,在一把缠皮儿油亮的藤椅上坐下,仰头看对面墙上的一帧照片, 和小家伙多说了几句。 我老伴儿,九年前走的,九年零一个月十一天。细胞癌,发现晚了,折腾了小 半年。年轻时不是老伴儿,是大美人儿,差点儿没跟别人。我真拼了命,想过,她 要跟了别人,我一辈子不娶,也不再看她。她要和别人过,我看不下去。 学老爷子的样儿,小家伙仰头看对面墙上的照片,老爷子起身它也没动,还看, 有点儿似曾相识的迷惑。 老爷子笑了,从小家伙身边过去,拖鞋拨拉了一下它的长毛,说走吧,该吃饭 了,吃了饭我俩下楼走走,别积了食。 小家伙还没动,还看对面的墙,长毛拖在地上,似不愿出门。 老爷子叹息一声,撇下小家伙去了厨房。 有了小家伙之后,日子不一样了,老爷子好几次发现,一日三餐来得快,做着 吃着说着,间或替小家伙拾掇点儿什么,刚收拾完碗筷,下一顿又到点了。 小家伙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但爱干净,碗碟得每餐洗,用消毒液杀过。老 爷子自作主张,去宠物店里买了狗玩具,是一只胶皮骨头。小家伙有时候会叼去露 台上,趴在那儿玩儿几下,然后静静地看楼下。玩儿过的骨头也得洗,要不老爷子 会认为歧视了小的,心里过不去。 更多的时候,一老一小互相守着。老的看电视,小的也看;老的在屋子里走动, 小的在后面碎步跟着;老的说话,小的听着,不插嘴,很安静。 到了晚上,老的吃完药,洗漱毕,上床躺下,小的卧在床边,听老的说墙上照 片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等老的说够了,眼皮子阖上,小的四爪一杵,无声地起 来,去厨房自己的窝里蜷下入寝。 儿子和女儿再来看老爷子的时候,看出一老一小和谐得很,譬如天生的一家子。 小家伙还来门口迎人,肉爪子响成串儿,鬈曲的长毛飘旒到地上,仰了脑袋看进屋 的人,看出不用它操心,就扭头,回老爷子的身边待着,但待的地方不同了,是从 老爷子的身边,换到老爷子的腿窝里。 说话的事情也让儿子和女儿发现了。是老爷子对小家伙说,小家伙听,有点儿 像倾诉和倾听,咨客和咨询师那一种关系。 女儿背后问儿子,爸说的那些话,我听着都吃力,小家伙能听懂吗?儿子的答 复是肯定的,要不小家伙眼神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变化。而且两个人都看出来了, 老爷子的话越来越多,表现欲很强,有点儿像上司像公司的CEO ,还有点儿像戏台 上角色中的逗哏,时不时甩一句包袱;小家伙也没闲着,一副琢磨财务报表的样子, 或者是默契的捧哏角儿,友善的脸上露一丝憨厚的坏笑。 儿子乐不可支,说小家伙,角色转变得很快嘛,哄老爷子哄得相当成功嘛,要 不我认你做兄弟得了,你给我爸当儿子,小儿子。 照样打电话到楼下饭店让送几个菜上来,儿子陪老爷子喝两杯。中间儿子女儿 各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儿子让上司促狭了几年,忍无可忍,材料暗中搜集了几年,准备出手搞掉上司 ;巴格达拿到省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是考上的,三万元的赞助费没掏,叫青出 于蓝胜于蓝。 女儿买断自己,炒掉浪费了五年青春的单位,要自己创业;打算结束犹豫了七 年的恋爱史,痛下决心,把自己毁掉,嫁给现任男友。 儿子说女儿,你这就对了,这就走上正道儿了,也别说毁掉的话,如今动静大 的有几个不是进城子弟,对泥腥味儿得有时代新见识。又拿巴格达做教材,提醒妹 妹,别急着制造孩子,孩子是终结者,有他(她)没你,不共戴天。 这事儿女儿心里有数,不用儿子教,盘算过年龄和命运几率,丁克族肯定不做, 但绝对不会委屈自己,三十八岁前,不许任何人叫自己妈。 俩人说事儿时,老爷子不插话,听着,间或看看小家伙吃得怎么样。小家伙不 和父子三人一桌,餐厅在厨房,进餐时不吭不响,比人安静。儿子先没留意,是小 家伙自己跳出来,吃完它那一份午餐,离开碟,换碗,饮过几口水,粉红舌头顺着 豆荚似的小嘴转两圈,碎步出厨房,进客厅,短杵杵的爪子往老爷子腿上一搭,让 老爷子抽了纸巾给它揩嘴边的水。 女儿夸奖小家伙爱干净,这一点比她进城子弟的男友强。 儿子以为女儿反驳他时代新见识的观点,披露小家伙的出身——那天他和上司 交手,上司没输,他没赢,他窝火,摔门去车库提车,打算回家泡病号,给上司来 个软警告;小家伙卧在车轮前,耳毛上尽是泥,冻得瑟瑟地抖,他一时心软,抱上 车,没处安置,送到老爷子这儿来;所以说,出身不是决定因素。 女儿拿眼睛看儿子。儿子打一个酒嗝,明白自己说漏了嘴,暴露了小家伙流浪 儿的前史,立刻解释,流浪是流浪,不等于饿过肚子的都没出息,福布斯财富榜头 一百位,一半和收容站打过交道,九成被人吐过唾沫,百分百遭过白眼儿;接着保 证,抱来前的确找人看过,拉萨犬和马耳他犬杂交,老家是阳光充足的加利福尼亚, 专为观赏培育的品种,这个来历跑不了。 女儿看老爷子。老爷子像是没听见儿子的话,要小家伙去一边玩儿。小家伙这 一回没默契成,肉垫爪子响着串儿去卧室,一会儿回来,嘴上叼着看报纸的老花镜。 老爷子笑,说小家伙,错了。 女儿再看儿子一眼,低头吮鱼刺。儿子要捞回失误的一局,酒不喝了,要小家 伙再跑一趟,给自己叼一双拖鞋来。小家伙真给叼来了。儿子咯咯笑,夸小家伙能 干,像一家人了;之后又岔开话题,和女儿商量,下次来不单独来,来集体的,他 捎上她嫂子和侄女。她捎上他建交前的妹夫——是她打算把自己毁掉的那个,不是 没打算毁或打算过但最终没毁成的那些个——这样就是真正和谐的一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