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擦黑,月亮上来得早,把灰蒙蒙的地罩得如白昼。 桂花领着高粱进了桂家,高梁手里托着那个盒子。桂五堂眯缝着眼睛,对高粱 说,你就这么娶我闺女?高梁说,这个能养活我俩。桂五堂说,要靠着这个养活我 闺女,我劝你趁早走。桂花说,高梁做面食的,我一辈子饿不着。桂五堂生气了, 说,吃面食能吃出日子?那得吃山珍海味。桂五堂捧过那块玉仔细地把玩着,他是 个见多识广的人,看着看着就瞅出破绽了。高粱察言观色,见桂五堂眉毛皱了,心 也就跳出来了。桂五堂说,这块玉不像你爹说的那样,这块玉能让你支撑半年就不 错。说完,桂五堂从墙上摘下一把枪,问高梁,你赌赌这里面有子弹吗?高粱说, 有。桂五堂从弹膛里退出子弹,说,算你傻小子蒙对了。 高粱认定古董张说得对,是爹欺骗了他。桂五堂说只能支撑半年,这个东西把 高粱心中物质依赖的分量变了,二十年变了半年。高粱恍惚了,他问自己该怎么办。 他想半年干脆就折腾桂花吧,他就跟种鸦片一样,不断折磨桂花,几乎天天晚上想 跟桂花睡觉。还有更重要的是桂花给他吃的,他就像猪等待着桂花喂养。高粱不过 问大麦,他管不了大麦。大麦也好几天不回来睡。大麦靠给小黑姑娘写段子赚钱, 写了好几个,写一个红一个。可赚的钱都是小黑姑娘给的。大麦觉得面软,一个男 人靠女人给钱总觉得气短。金不提给大麦钱,大麦忍受不住了,说,我得要我挣的 钱,我不要女人的钱。金不提无奈,只能多给小黑姑娘赏钱,再让小黑姑娘给大麦 钱。大麦知道了,也不拒绝。大麦写了几个再也写不出来,他觉得脑子里都是糨糊, 搅拌不开。小黑姑娘给他钱也不要了,他嘴也馋,吃不了粗糙的东西。金不提看出 大麦的底牌,带着他去下馆子。桌上摆的都是好吃的,大麦闭着眼睛寻思。金不提 说,你写不了还能挣什么呀?大麦说,我还能背食谱,你告诉我桌上摆着什么,我 就能告诉你怎么做的,搁的什么佐料。金不提不信,让掌柜的喊来大师傅,金不提 说一样,大麦就开口答一样,说得大师傅瞠目结舌。掌柜的说,那你上灶来一个? 大麦苦笑,我只能说,不能做。金不提看着饭馆的水单子,说,掌柜的,你以后让 我这朋友给你写吧,他一手的好字。掌柜的说,我不能给他钱,他来了只能送个菜。 大麦千恩万谢说,这就足矣了。 一个下雨的季节,连续下了十天,十八街的门脸都被水淹没了。桂花知道自己 怀孕,她就跟桂五堂说怀孕了,桂五堂问,怎么怀孕的,跟谁?桂花讲是跟高粱。 桂五堂大怒,说你怎么跟一个笨蛋鬼混,他不能养活你知道吗?桂花点头,说,我 是为搭救他才这样,生米已经熬成粥了。桂五堂仰天长叹,从墙上拿起一把枪就要 杀过去,被桂花死命拽住。桂五堂愤慨地说,男人可以没本事,但要有学本事的能 耐,高粱全无呀。桂林觉得妹妹吃了亏,找到高粱。在南市偏静的饭馆,桂林点的 是猴头。这里说的猴头绝不是食用菌猴头,而是真正的猴脑。一个中间挖洞的方桌, 几个人围桌而坐,中间的洞并不像火锅或是麻辣烫那么大,正好容一只猴子的头伸 出来。一只非常可爱的猴子被牵去,据说那是专门食用的猴儿,头比较大。猴儿的 头顶从小洞中伸出,用金属箍住,并且箍得非常紧,用小锤轻轻一敲,头盖骨应声 而落。猴的脑部就完全裸露在食客们的面前。这时有较馋的一些人已经用汤匙伸向 红白相间的猴脑,随着桌下垂死猴子的一声惨叫,拉开了生食猴脑惨状的序曲。高 粱吃得心惊胆战,桌子底下的两条腿不断地哆嗦,导致整个桌子都晃悠。桂林边吃 边神态自若地问,你把我妹妹弄成这样了,你打算怎么办呀?高粱说,那好啊,你 就是我大舅子,大舅子受我一拜。桂林说,你滚蛋!说着一脚就把高粱踢倒了。桂 林说,很简单,我妹妹肯定不能跟你,这事我必须要惩罚你,让你记住一辈子。商 粱问,怎么惩罚?桂林抿了一勺猴头说,阉了。高粱吓吓唧唧地问,还有呢?桂林 给高粱一勺热乎乎的猴头,说,听桂花说你爹是御膳房的大厨,要不把你阉了,要 不把你爹找回来,给我家当大厨子。高粱哭了,说,你阉了我我也不知道我爹去哪 儿了。桂林站起身,说,你让我阉你就真的阉你,你爹是从官里出来的,知道怎么 阉人的办法。 桂林要走,大麦忽然挑帘走进来,在座的人一惊。大麦说,桂哥这样吧,我知 道我爹去哪儿了。高粱说,咱爹去哪儿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真是孽种。大麦坐下来, 用高梁的勺气定神闲地吃着猴头,不住地喊着好吃好吃。桂林被大麦的气势震慑住 了,大麦说,我爹在河北的黄骅,你让我哥哥到那儿去找,我在这当人质好不好? 桂林爽快地说,好。 当晚在种家,大麦与桂林立好字据,有两个证人,一个是 面铺常老板,一个是肉铺杨老板。桂林对高粱说,你一个月不能把你爹找回来,我 就把大麦阉了。桂花这时冲进来,但看到是白纸黑字,还有大麦的红手印。桂花愤 怒地对桂林说,你为什么要阉了人家呢。桂林笑嘻嘻地说,他就是靠男人那玩意儿 祸害的你,不阉了能解恨吗。桂花看着茶呆呆的高粱,欲哭无泪。桂林说,我知道 是你告诉的大麦到饭馆找我,也没用,我必须惩罚高粱。 当晚雨停了,漫天的星斗。大麦找人画了图,告诉高粱去黄骅路怎么走,人怎 么找。高粱犯大难了,说我坐车没有盘缠呀。大麦说,你别着急,我想办法给你凑 钱。大麦找到小黑姑娘,说你帮我个忙。小黑姑娘一听借钱就变脸了,说就知道有 一天你管我要钱,我最讨厌吃软饭的人,结果你还是吃软饭的人。我有两条界限不 能越过,一个是借钱,一个是给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生孩子。大麦黯然神伤,说, 我给你写了这么多词,你唱响了这么多词,你就不能借我钱,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小黑姑娘点头说,就这么重要,我就指着卖唱的钱过日子。大麦踌躇了,他知道金 不提有钱,一张口就能拿到,但拿了就得成她的。面首,这是大麦绝对不想做到的。 他对金不提说过,女人的腰带可以松,男人的裤裆就是脸面。 大麦踉跄地离开小黑姑娘,第一次借就被人家轰出来了,天又下起大雨,淋着 他是透心地凉。他回来告诉高粱,说你一定要等我,我再去想想办法。高粱蹲在家 门口,说,我就一直等着,你不回来我宁可成石头狮子。高粱在门洞里眼巴巴等着, 等着大麦能借钱回来,他觉得爹走了,大麦就是他的依赖。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始终 是绿叶,是绿叶一定要长在一棵大树上。大麦在金不提门前转了一圈又空手回来了, 对高粱说,我借不来钱呀。高粱火了,霍地站起来咆哮着,你这个笨蛋,你借不了 钱我怎么能活呀。大麦他看不了高梁那双期待的眼睛和干巴巴的嘴唇。雨点又无情 地砸下来,砸在地上咚咚作响。大麦硬着头皮再次到金家,金家住洛阳道深处一座 小洋楼。其实金不提只不过跟他提过一句住址,大麦根本不想记,但当需要的时候 就清楚地跳跃在脑海里。 找到了门房,门房说概不会客。他对门房说,你跟金不提格格说大麦来了。门 房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金不提格格现在没工夫见你。大麦眼前一黑,他料到小 黑姑娘会拒绝,但绝想不到金不提会谢客。 大麦又回到家,雨居然停了,夜空如洗。高粱还在眼巴巴等着,大麦说,弟弟 已经没有辙了,你就上路吧,再不走桂林会找人阉了你,宫里阉人我见过,也叫做 “去势”,一刀下去就下来了,快得连血都不流。高粱畏惧了,兄弟俩洒泪告别。 大麦告诉高粱,咱爹在河北省黄骅县朱里口村,你去那儿找他。高粱绝望了,说, 我手里什么也没有,怎么走呢?大麦说,就得走了。从天津走到黄骅一百多公里, 得走两天两夜。 高粱上路了,他一步三回头,心如刀割。大麦眨巴眨巴眼睛,泪水模糊了,高 粱就消失在星斗转移处。高梁一路诅咒着种玉杰,暗自说找到以后要扇爹左右两大 嘴巴。可他不知道大麦把在饭馆卖字讨要的散金碎银,悄悄塞在了自己口袋里。高 梁刚走,金不提就风风火火到了大麦家。他开门一看是金不提,特别吃惊,问,你 怎么来了?金不提说,我不知道你找我了。当时我在屋里打牌,后来门房告诉我说 你来了,他觉得你衣衫褴褛就把你撵走了。这个门房跟我爷爷好多年了,我还是把 他给辞了,这种以貌取人的家伙不能要。大麦的血在燃烧,但嘴角依旧微笑。金不 提又问,你是不是找我借钱?大麦脸色红了,金不提掏出一个小包袋塞给大麦,转 身坐洋车走了。这时候十八街已经夜半更深了,只闻到叮叮当当的车铃声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