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麦拎着小包袋就追高粱,一口气追到了万家码头,这是天津去黄骅的必经之 路。他信手画一幅高粱的画像,问谁都没见过。他只好提着小包袋往回走,在一个 夜店小睡片刻,数了数知道小包袋里竟然有三十块大洋。他看着窗外一轮孤独的明 月不知道哥哥在哪儿呢。大麦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高粱在家待着呢,有滋有味地 吃着小笼包子。大麦问,你怎么回来了?高粱说,我不知道黄骅往哪儿走,出去转 了一圈,摸到口袋里的钱就回来了。大麦干生气,高粱说,干脆你去找爹吧,我在 家等着。大麦气得哭笑不得,他拿出小包袋,说这是我筹的三十块大洋,我雇一辆 车送你到黄骅吧。高梁一看钱眼睛就发亮了,说,我给你留两块大洋,剩下的我都 带走。高粱拿着小包袋喜气洋洋地再次走了,他觉得找不找爹都没什么意义了,去 黄骅享受一天算一天。 高粱一走,大麦就觉得饿透了,胃在翻滚地绞痛。- 他在家彻底搜了个遍,能 吃的或者能做的都没了,高粱已经残酷地把跟吃有关的东西都吃光了。他不能再找 金不提,他是要脸要面子的,饿死也不能伸手。他更不能找小黑姑娘,面子已经血 淋淋被扒光了。这时,桂花偷偷跑来了,原来高粱吃的小笼包子就是桂花瞒着哥哥 送来的。大麦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坏了。桂花问,高粱呢?大麦说,找我爹去了。 桂花说,不对呀,他已经回来了。大麦说,我给他钱已经走了。桂花不忍心看大麦 痛苦,说,上我家去吧。大麦摆摆手,说你们家要阉了我,我不能去。桂花晚上偷 偷把菜送来,有黑椒牛排,被桂林发现了,桂林发狠把桂花关起来。桂林痛心疾首 地说,我料定你会送饭。我就要饿死那小子。桂花问,你为什么?桂林说,我见不 得不能活下来的男人,你却偏偏全遇到了! 大麦想到一个人就是面铺常老板,他使劲儿敲开了面铺门,对常老板说,你赊 给我半袋面,我爹走时候叮嘱我找你要的。常老板笑了,问你爹还说什么?大麦怔 住了。常老板狡黠地说,我给你半袋面你能干什么?大麦说,吃。常老板问,吃完 了呢?大麦说,吃不完。常老板一惊,问怎么吃不完?大麦大言不惭地说,再来我 就有钱能买了。常老板打量大麦,说好,我送你半袋面,等着你小子再来买。大麦 扛回来半袋面,他在厨房里看见还有油,高粱没有动油,是因为油喝不了。大麦盘 算好,把面和好以后,捋成一个个小细条,就像筷子一般。他把小细条倒在锅里炸, 这样时间快,捞上来以后就够吃。爹说过,面炸完以后能经饱。他下手在面板上把 面揉熟了,擀了擀,炸了几条觉得很香,但拿着几根像糖葫芦一样的细条不方便, 他就拧着一起炸。炸出来好看了,像是绳子,也好拿了。大麦是个好琢磨的人,他 吃了觉得太淡,就尝试着搁点盐和少许的胡椒面,再滚进去香油。他记得爹说过做 面点香油是不能缺的,一滴就出味儿,结果果然牙齿间都是浓浓的香味儿。大麦吃 饱了吃舒坦了,他又炸了一些,斗胆翻墙送给了桂花。桂花吃完以后说了一句,你 能活了,你就开店卖吧,十八街的人都爱吃。 桂花一语惊醒梦中人。 早上,风和日丽。大麦把店门打开,他提笔在门帘上写了三个字,“花里虎”。 他觉得他炸出的这个东西特别像老虎脑袋,又显得花里胡哨的。他边炸边喊着,吃 完了就不想死了。他总是叨叨这句别人莫名其妙的话,结果没想到有很多人来吃。 尽管一个“花里虎”五个大子,竟然排了长队。两个时辰,面就没了,油也成了黑 颜色,炸出来的就不焦黄了。大麦喊了一嗓子,我这店就卖两时辰,想吃的明天再 来。结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大门紧闭。中午,他拿着刚收获的现大洋找面铺常老板 买面。常老板愕然,摇着脑袋,说真的赚钱了!大麦扛回来一整袋面,他在墙子河 前停住,见小鱼跳出河面在歌唱,看到了人间透明般的天堂。大麦把面扛回家累了, 就趴在床上看窗外小鸟在歇息。有人敲门,大麦打开一看是桂花,桂花说,我哥哥 放我出来了,说你小子能养活自己,让我要嫁就嫁你。大麦说,你嫁我,高粱回来 怎么办?桂花腼腆地说,哥哥说只要高粱拿钱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花里虎”就这么悄然开张了,桂花帮助炸,大麦收钱。半个月后,十八街人 都说这是两口子。这天晚上,收班以后桂花告诉大麦,不再找面铺常老板赊面了, 他的面比别的面铺赊得高。大麦没说话,桂花直接找常老板。常老板笑着说,你嫌 贵找别人去。桂花不信邪,找别的面铺去赊,结果都比常老板的高。大麦说,常老 板设了一局,我爹看走了眼。“花里虎”越炸越好,种玉杰时代的老主顾吃完以后 抹抹嘴就走,都对大麦说,你爹欠我的,就让你小子还账了。桂花与老主顾争吵, 老主顾就故意给“花里虎”栽赃,说,用的油都是炸了两三年的,吃了得噎嗝。桂 花找桂五堂。桂五堂不说话,桂林点破,说,你们抢了咱家生意,爹能替你吆喝吗。 大麦的“花里虎”刚一冷清,久违的小黑姑娘款款走来。小黑姑娘说,钱可以不借 你,但是我可以帮你挣钱。桂花看不惯小黑姑娘,风月场上的小黑姑娘对桂花说, 你不会跟挣钱过意不去吧。再开门,故意闹事的老主顾们意外地看见了小黑姑娘, 成了一西洋景,十八街热闹了。这回是大麦炸,桂花擀条子,小黑姑娘坐那儿收钱。 她收钱很兴奋,收了钱以后可以换洋大头,每次到烟卷楼子换洋大头时,她都跑跑 颠颠的,体味手里有钱的感觉。那时戏园子讲究计时收费,小黑姑娘总是渴望在她 唱完以后自己收钱。有次她唱完要下去收,被老板扇了嘴巴子,说这是你的活儿吗。 十八街人说,不怕桂花闹,就憷小黑姑娘笑。凡是吃完“花里虎”不交钱的, 小黑姑娘总是笑着说,不交可以,吃完都给我写上你们的大名,写上就可以不交钱。 老主顾们想,写就写呗,谁怕谁呀。小黑姑娘就认真写,写上—个名字得问人家个 底,请问住在十八街什么门牌呀。老主顾们只管吃,吃完就嘻嘻哈哈地走了。当天 下午,十八街上都是这些欠钱不还的安民告示。小黑姑娘还在台上编成戏词唱出来 了:“吃完不给钱,拉屎不擦屁股,小孩千万莫要学,大了一准儿得迷糊。”两天 过后,老主顾们不好再来了。小黑姑娘对大麦得意了,当着桂花面说,你也别恨我 了,我还了你的债。记住了,戏子也有情有义。说完走了,桂花心里酸溜溜的,晚 上对大麦说,我肚子越来越大,你可得认孩子的爹。大麦想起了高粱,他算算哥哥 钱花得差不多,该回来了。 两个月后,十八街上没人不知道“花里虎”的。桂花的肚子也越发有了感觉, 桂五堂对大麦说,成亲吧。我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大麦跟桂五堂商量,说让桂花 搬过来住吧,就算成亲了。桂林不干,说,我妹妹不能这么窝里窝囊的,要披红挂 彩,吹吹打打。大麦反对,说腆个肚子吹吹打打多寒碜呀。桂林说,寒碜也是你哥 哥干的。大麦说,办个堂会吧,请小黑姑娘的戏班子来一场,让十八街的邻居们看 个情趣。桂五堂答应,说,堂会的钱你出,是你娶我闺女。大麦答应。于是晚上在 十八街中间搭建起戏台,小黑姑娘率班子要捧场。黄昏,风止住了,闷闷的。小黑 姑娘把大麦叫到了里屋正颜问道,这孩子是你跟桂花的吗?大麦说是啊。小黑姑娘 说,是屁。你哥哥走时嚷嚷满街都知道了,你不就是抵高梁的债吗。大麦不高兴, 说今天是我大喜日子。小黑姑娘再问,你跟桂花有事了吗?大麦闪烁其词,那是我 两口子的事。小黑姑娘掉下脸子,说,今天我教教你,教你怎么样跟女人办事。小 黑姑娘掩门上闩,脱光了衣裳,大麦觉得眼前一团白色。她纤细的手不断地抚摩大 麦,弄得大麦身体几乎在痉挛。大麦想起自己编的词:“路遥遥只知道娘子的手近, 漆黑黑只看到娘子的眸子闪闪发亮。”大麦的手被小黑姑娘引导摸到她的腿,凉丝 丝的像是杭州上等的缎子。小黑姑娘腿很长,小腿肚子很丰满,细腻而柔和的皮肤 渗透着凉气。大麦为自己悲哀,他听到小黑姑娘说,以后你抚摩女人时候应该这样, 女人才有享受。小黑姑娘从容地穿好衣裳推门而出,只剩得大麦面色如灰,清冽的 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竟然呜咽起来毫不克制,满脸都是泪水,任凭风吹而心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