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三天后的黄昏,夕阳落在西山顶上,染红了整片云彩。杜边一郎要走了,临走 前找来大麦,说,孩子生下来还姓种,种玉杰抚育你有恩。我此一回日本凶多吉少, 一定有人通报总行,说我骨子里流着中国人的血。大麦脑子如同乱麻,他还不认知 杜边一郎是他亲爹,刚想认知了他又走了,可能一去不复返。大麦伤心,觉得他周 围的树木都繁华落尽,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在荒草沙滩上行走,看不到半点儿的绿色。 大麦突然问杜边一郎,打起来日本人赢还是中国人赢?杜边一郎回答,打时间短了 日本赢,打时间长了中国赢。大麦问,为什么?杜边一郎说,就跟你炸的“花里虎” 一样,中国人所有的耐力和韧性都蕴藏在里边,一旦爆发势不可当。说着,杜边一 郎把大麦在银行里的贷款结清单拿出来,说,你欠银行的钱我都给你还清了,好在 不多了。大麦接过来长舒一口气,说,压在我头顶上的大山可以搬走了。杜边一郎 说,山本一来,这些钱就成了他要挟你的武器。大麦给杜边一郎扑通跪下,说,你 如果是我亲爹,你就给我爹报仇,把古董张的那块玉拿回来。他那块是母玉,我爹 留的是子玉,我要让爹临死未了的心愿成了,把母玉和子玉交融在一起。杜边一郎 想了想,说,这样吧,古董张买了不少的股票,你想办法把他的股票全套牢了,然 后朝下狠砸,砸到了底,你就能拿回母玉了。大麦茫然地说,我不懂。杜边一郎说, 你问小青,她是玩儿家。杜边÷郎紧紧拥抱住了大麦,大麦很不习惯,但他感觉了 身体之间的合流,骨肉之间的沟通。大麦喉咙发酸,他问,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你 了。杜边一郎点点头,然后说,不要把古董张逼死,小白姑娘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大麦跟小青说起股票,小青说,要让大家知道古董张买的这股出了问题,大家 都抛,而唯独让古董张认为这个股是涨的。大麦为难地说,这怎么能做到呢。小青 说,那就是你的事了。小青走了,说是桂林要去上海做笔生意,她跟他走。大麦头 次跑到股票行,见里边人来人往很热闹。他终于摸清古董张买的什么股,想了又想, 他突然灵感来了。在所有的“花里虎”里藏了一张纸条,说这个股因为欠款要大跌, 赶快抛为上策。他又在一个制作很精致的“花里虎”里放了一张纸条,说这个股大 涨,有日本人做后台,专门给古董张。这天一清早,大麦派了不少伙计打扮一新, 扛着礼品盒,里边都是新炸出来的“花里虎”,送到股票行,说是新货白送给大家 品尝。大麦叮嘱一个灵气的伙计,一定要把这个特殊食品盒亲手送到古董张面前, 送不到就别回来。很少露面的桂花突然推门进来,对大麦说,还是我去吧,十八街 人都知道我和你翻脸了,我来对付古董张。大麦知道了一准儿是小青走前偷偷告诉 了桂花。他看见桂花明显憔悴了许多,原本水灵的脸蛋也被思绪揉搓得没了模样。 他说,你不合适,我不想让古董张再给你结仇,这是要人命的差使。桂花笑了,说, 难得你还能想起我桂花。说完,从伙计手里接过食品盒扭搭扭搭出了门。 大麦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跟磨驴一样来回转,他不知道桂花怎么给古董张 的。下午三点多钟股票跌宕起伏,快收盘时古董张买的那个股骤然大跌。伙计们回 来兴奋地告诉大麦,古董张是被人架出来的。脸上没了血色。大麦不知道为什么高 兴不起来,晚上他去了古董张的家。站在电网前徘徊许久,终于叩开门,见古董张 躺在床上,小白姑娘在旁边忙着伺候,在桌子上还放着那盒“花里虎”,已经被掰 得七零八落。小白姑娘愤恨地对大麦说,你为什么这么狠毒?他大半辈子血汗钱都 投在这个股票了,不就是一块玉吗,不至于让他死呀。大麦说,我爹已经死了,不 能让他这么白白走了。古董张从床上挣扎着探起身子,喘着大气说,我知道你是趁 火打劫,跑我这儿买玉的,而且出的价格不低。大麦说,我没多少钱,但给你的钱 能让你缓过这口气。古董张说,我说过,玉在我在,我走玉碎。大麦说,那不是你 的。古董张好不客气,说,在我手里就是我的!大麦知道这趟算自来了,他走时看 见小白姑娘果然肚子鼓鼓的。没人送他,小白姑娘狠狠地说,你就等报应吧,让金 不提生出孩子没屁眼。大麦转身吼道,你住嘴,古董张把我送上刑场了,我差点儿 死在他手里,说我狠毒,他才是报应!古董张呼啦坐起来,噗地吐出一口血,小白 姑娘叫喊着跑过去。大麦步履蹒跚地回家,打开珍藏的盒子,捧着那块子玉伤心不 已,面对苍天长叹道,玉不能合璧,江山不能完整,人就没了主心骨。 杜边一郎走了,换来了山本。这时距离“七七事变”很近了,市面上一群群日 本浪人可以任意胡作非为。山本要收购十八街上热闹的门脸,自然跑不了大麦和高 粱的店。天快黑了,大麦找高粱,说,我要把门脸卖了,但绝不是山本,你怎么办? 高粱说,我谁也不卖,这是我命根子。大麦没说什么,他本想嘱咐高粱,山本虽然 笑呵呵来收购,后面就是血雨腥风。可是他看见高粱的脸色铁青,一副送客的样子, 只得无奈地离开。他离开前看见秀带的那个孩子已经粗壮了不少,眉宇间有着种玉 杰的表情,心突然酸楚起来。他走过去问孩子,有私塾先生了吗?孩子老实地回答, 人家走了,我爹给人家的钱少。他对高梁喊了声哥,要让孩子读书,缺钱了我出。 高粱障悻地说,你读这么多书现在也不比我强嘛。大麦看见秀端着几个菜上来,煮 紫茄子,青椒炒肉,肉也就是可怜的几块,萝卜汤没几块白萝卜,清汤寡水的。大 麦说哥,钱赚了不少,该吃就吃,该花就花。高粱不耐烦地说,我过惯这日子了, 起码还有肉呢,我知足了。秀在旁边不成不淡地说,你要愿意在这儿吃,我就给你 摆副筷子?大麦拿了个板凳坐那儿,喝了一口萝卜汤,尝出萝卜是酸的。高粱说, 你卖门脸还算对得起我,我再说一遍,你不要姓种了。大麦闷头喝着萝卜汤,高粱 说,你不姓种,还是我兄弟。大麦抬起头问高梁,为什么?高粱说,山本是冲着姓 种的来的,他若知道你是杜边一郎的儿子,起码能对你好点儿。大麦站起来,我就 姓种,谁来我也不怕。 大麦把门脸卖给面铺常老板,带着金不提和即将出生的儿子离开了十八街。他 听刚从上海回来的桂林讲,中日战争一触即发,黄浦江已经是风声鹤唳了。他不知 道自己去哪儿,金不提说咱们回北平吧,在西山卧佛寺还有一个宅子,那是我爹留 下的。夜一降临,十八街就灰暗了。大麦走前去了桂五堂家,只身看望了桂花,还 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他对桂花说。我给你洗洗脚吧。说着,他打来一铁壶热水, 把桂花的脚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木盆里。桂花喊着脚麻酥酥的。然后就是头皮刺痒痒 的。大麦用热水一点点地褪掉桂花脚上的碎屑,说,你又没挖煤,身上咋这么脏呢? 桂花说,我想干净,可我没那个情致了。大麦慢慢揉搓着,从脚趾头到脚后跟,桂 花说,我有痒痒肉,说着把脚伸出来,弄了大麦一身水。大麦紧紧抱住桂花的脚, 说,一直是你给我洗,这次是我给你洗,恐怕洗不了几次了。桂花说,你要走?大 麦点点头。桂花咬牙切齿地喊着,你快走,你再不走,我就撑不住了。大麦像亲爹 抱他一样抱住了桂花,说,有啥好撑的,女人的身子男人的魂。桂花咬住大麦的耳 朵,咬得鲜血直滴。桂花说,你让我生,我感到女人的魅力,你又叫我死,也让我 感到女人的悲哀。大麦到了桂五堂那儿,从墙上果断地摘下一把枪,说,给我吧, 这枪里有子弹。桂五堂说,你拿走一把差点儿死了,你再拿走又是惹祸端。大麦红 着眼球说,我迟早要把子弹放出来,射的一定是小日本鬼子。 大麦在夜里不动声色地遣散了伙计们,带着金不提悄然离去。他记得也是在这 么一个黑天,是种玉杰带着他和高梁从北平故宫跑到十八街。如今又是一个伸手不 见五指的夜,他带着金不提和未出生的孩子从十八街跑回了北平。任何事情就是这 样,老的东西没了,新的东西就出现。一个人死了,和他最亲近的人就会立马出生。 人哭着来到世上,又被一帮人哭着送走。新的东西外表看着新,其实里面一准儿有 老的东西。一个刚出生的人,别看他牙牙学语,偶然说出一句话,肯定有刚去世人 的语言,并且是精髓那部分。走出天津卫,大麦在马车上唱了一段《剑阁闻铃》里 的唱词:“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寸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入祠无客不伤情。” 那委婉凄凉的曲调,让旁边的金不提已经泣不成声了。 山本找高梁收购,高粱死活不依,誓死不屈。一个雨夜,山本雇佣几个混混儿 悄悄四面烧了一把火。高粱和秀明明都能跑出来,但都没动一步。只是孩子从里边 跑出来,据说怀里揣着种家“花里虎”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