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吴节棋的追悼会回来后,黄徒手决定把事情做个了结。 下午的时候,他老婆郭娅尼来过一次。她是送配件过来的。两人现在主要有两 个工厂,一个叫恒明眼镜厂,另一个叫恒明眼镜配件厂。他们有明确的分工:眼镜 厂由黄徒手抓,郭娅尼主要负责给黄徒手的眼镜厂提供配件。当然,她也给其他眼 镜厂发货。黄徒手的眼镜厂只是她的一个客户而已。郭娅尼拉客户很有一套,一般 被她盯上的客户,想逃掉很难。所以,每年年终盘点的时候,郭娅尼做的营业额和 利润都比黄徒手高。两个工厂不在同一个地方,所以,郭娅尼一般也很少来黄徒手 的眼镜厂,只是送货的时候,偶尔过来看一下。这天下午,她把货送完后,看看时 间差不多了,就顺便转到黄徒手的办公室。黄徒手没有对她说什么。 下了班,两个人一起回家。进了家门后,黄徒手突然对郭娅尼说:“我们分开 一段时间吧!” 黄徒手所谓的“分开一段时间”,其实就是分居的意思。这个话题,他在三年 前就跟郭娅尼提过。这三年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跟郭娅尼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 讨论过细节。分居以后,生意上的事还是维持现在的样子,只是黄徒手搬到另外一 套房子里住。也就是说,分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暂时脱离夫妻关系,两个人都 恢复自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包括可以各自去找 情人。不过,每次商量到了最后,都没有真正执行起来。因为黄徒手总是担心,只 要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且,他翻来覆去地衡量着郭娅尼的优缺点, 他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出郭娅尼的缺点,如果一定要找的话,那就是郭娅尼跟客户打 电话时的那种语调,让黄徒手心里不爽。她的声音不是直接从口腔里发出来的,而 是先把喉咙往下压,把声音压细、压低,然后,让声音通过舌头,升到口腔的上壁, 从上壁慢慢地滑下来,再通过舌尖,从嘴的两角轻轻地飘出去。黄徒手觉得她的语 调太温柔了。黄徒手有时换一个角度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客户,听了郭娅尼这样的 语调,一定会觉得这个女人在勾引自己,自己心里也会一荡一荡的。但是,黄徒手 知道,郭娅尼这是为了做生意,而且,她这一手还很是行之有效,她的客户大多是 男的,特别是到了中年之后的男人,很吃她这一套。黄徒手更知道,郭娅尼这么做 不是故意的,她说话就是这个调调。她跟她爸爸说话也是这样的。更主要的是,黄 徒手知道郭娅尼不是那种性格很花的女人,别看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钩,其实,她是 把所有的客户当成亲戚看待,没有一点暖昧的意思。 郭娅尼听了黄徒手的话,看了他一下,说:“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黄徒手说。 “只要你想好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郭娅尼说。 “谢谢!”黄徒手说。 “不要这么说,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郭娅尼说。 事情谈完之后,他们按照生意场上的规矩,很正式地签了协议。一式两份。两 人都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签完之后,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一下,然 后,很有礼貌地握了下手。这个握手有友谊万岁的意思,也有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 思。再说了,这还只是一个分居协议,他们协定的分居时间是一年。一年过后,他 们又会重新住在一起的。当然,也可能就真的分开了。谁说得清楚呢? 黄徒手知道,自己和郭娅尼走到这一步,跟已经死了的吴节棋有很大的关系。 说起来,吴节棋应该是黄徒手的福星。 八年前,黄徒手从信河街的电泵厂辞职出来,跟郭娅尼办起了一家打火机工厂。 黄徒手自己出来单干的原因有两个,一个原因是那段时间刚好是个潮流,信河街很 多人都从单位里跑出来,自己办起了工厂,有眼镜厂,有电机厂,有电器厂,有打 火机厂,也有皮鞋厂。这些人很快就表现出不同以往的生活状态,开始把脚踏车换 成了摩托车,有的甚至都开上夏利牌的小轿车了。而且,他们的脸色很快就变油和 变红了,小肚子也很有气势地顶了出来。黄徒手眼睛红起来了,跃跃欲试了。另一 个原因是黄徒手在电泵厂是个“技术型人才”,他是个出色的钳工,是个做模具的 “老司”,手上功夫很细,用信河街的话说是他的“生活做得好”。黄徒手做出的 模具样子正,型位公差准确,细节处理到位,他做出来的模具,你可以用手去摸一 摸,就好像摸在婴儿的屁股蛋上一样。黄徒手参加过一个全市的机械模具制作比赛, 拿到了第一名。郭娅尼就是那个时候看上黄徒手的,那个时候,她是电泵厂的会计。 黄徒手觉得自己一身武艺,待在电泵厂里施展不出来。黄徒手想出来自己做一番事 业。这个时候,郭娅尼已经是他的老婆了,他跟郭娅尼一商量,郭娅尼举双手赞成。 两个人双双离开了电泵厂。 从电泵厂出来后,黄徒手就办了打火机配件工厂。他利用自己是钳工“老司” 的优势,所有打火机的配件都做,像出气阀、跳板、点火装置、汽箱、外壳等等。 这样做了两年,生意还可以。 但也就是“可以”而已。因为是一个小工厂,只有十几个工人,而且,信河街 像黄徒手这样的工厂还有很多,他们像洪水一样把黄徒手淹没了。所以,两年下来, 每年年终结账的时候,也就赚个一万元左右。这个数目也就是比在电泵厂上班时好 一点点,距离黄徒手给自己设定的目标相差甚远。 到了第三年,黄徒手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突破口, 但一时又找不到突破口在哪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吴节棋找到了他。 吴节棋是黄徒手技校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在信河街的航模馆工作。在技校的时 候,吴节棋就对模具制作有异常的兴趣,他只要一站在机床前,就完全忘记了外面 的世界,他在学校里骑的脚踏车就是他自己做的。他还做了一辆摩托车,这辆摩托 车后来被学校拿去放在陈列室里供人参观。到航模馆工作后,吴节棋对发动机发生 了兴趣。航模馆里所有航模的发动机都是吴节棋做的。吴节棋早黄徒手一年离开单 位,也办了一个打火机厂。相对于黄徒手,吴节棋是高屋建瓴,一开始就给自己定 好了位置,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那个时候,信河街能够看到的最好的打火机, 就是日本的莎乐美牌防风打火机。吴节棋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做出跟莎乐美牌一模 一样的防风打火机。不但点火又轻又准,而且,拿在手里又厚实又圆润,用过的人 都说好。但是叫好不叫座,做了三年多,吴节棋反倒欠下了一屁股债,因为他的打 火机价格比日本的莎乐美还贵,莎乐美至少是名牌了,吴节棋的打火机连个名字也 没有,别人当然买莎乐美。 吴节棋找到黄徒手的时候,跟他说:“黄徒手,我发现一个能赚钱的项目了。” “你发现什么项目了?”黄徒手问。 “就是生产防风打火机中的限流片。” 吴节棋说的限流片黄徒手知道,其实就是镍片,信河街的人也叫银片或者限流 片。黄徒手的工厂唯一没有卖的配件就是这个东西。因为限流片中间有一个小孔, 这个小孔非常致命,只有六微米大。六微米是个什么概念呢?一般头发丝是七到八 微米,也就是说,要在限流片上打一个比头发丝还细的孔。这个任务,机器完成不 了。信河街现在用的限流片都是从上海进的,是激光的,每片一元。而普天下的人 都知道,限流片的原材料一公斤只有两百元,一公斤有二十万片,摊开来的话,每 片的原材料成本只有一厘。说起来,上海人真是黑啊,一厘的成本卖到一元钱。但 有什么办法呢?上海人有技术啊!他们有“激光”,信河街没有,这钱就该他们赚。 但,吴节棋这么说的时候,黄徒手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他好像有办法了。所以, 黄徒手一听也来劲了,说:“你研究出来了?” “我还没有。” “哦!”黄徒手提起来的气一下松了下来。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在哪个环节上卡住了?” “卡在打孔的那根针上。” 吴节棋设计了一个电动小冲床,其实,也不完全是冲床,他是把冲床跟缝纫机 做了一个结合,并且在新机器上装了一个小马达。但是,他做了无数个试验,有几 次都打出六微米的小孔了,但那根针当场就断了。如果要让针不断掉的话,打出的 孔就要超出六微米。吴节棋进行了一年左右的试验,到了最后,一筹莫展。也就是 说,他走进死胡同了。否则的话,像他这么骄傲的性格,是不会轻易向黄徒手求助 的。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在专业上从来没有佩服过谁。 听了吴节棋的话后,黄徒手去了一趟吴节棋的工厂,“拜见”了吴节棋的那台 杰作,把它请回了自己的工厂。 没过多久,黄徒手就把吴节棋碰到的问题解决了。吴节棋太骄傲了。黄徒手用 的是很“笨”的办法,他是在吴节棋的基础上,做了一点“退步”的处理。说起来 简单,就是把那个小马达拆掉,改成手工操作。黄徒手还是相信自己的手。而且, 打孔用的针,也是黄徒手用手工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他用镊子把两毫米长的镍片放 在小冲床上,对着针尖固定好,用手一压,一张限流片就做出来了。针也不会断。 这个问题解决后,黄徒手的工厂和吴节棋的工厂合并起来了。总共有三十个工 人。他们对这三十个工人进行了半天的培训,就开始生产限流片了。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他们的工厂一下子来了很多人,这些人都是骑着本田王摩 托车或者开着夏利牌轿车来的。他们都是做打火机的老司。他们闻风而动。 生意好的原因是,黄徒手的一张限流片只卖五毛,比上海的便宜一半。更主要 的是,用手工压出来的限流片比激光打出来的限流片好用。因为激光打出来的小孔 是不平整的,小孔的内沿有凹凹凸凸的毛刺,这多少影响了打火机出火的质量,打 出来的火花也不好看。手工压出来的小孔,内沿平整而光滑,打出来的火花形状像 剥了壳的鸡蛋。所以,没过多久,信河街所有的打火机厂都来黄徒手这里进货了。 那一段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来工厂进货的人就没有断过。工厂的 门口总是停满了摩托车和夏利牌小轿车。 那一段时间,也是黄徒手有生以来赚到最多的钱的一段时间。经过培训后,一 个工人一天可以做一万张左右的限流片,这等于说,一个工人,一天可以给黄徒手 赚五千元,扣除工资和其他成本,最少可以净赚四千元。那么,三十个工人,一天 就是十二万元。他跟吴节棋五五分成,每人每天至少可以赚六万元。 当然,不能叫三十个工人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二点,那样的话,做出来 的产品也不合格。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每天下班后,总会有一两个工厂没有等到 他们要的货,他们说:“我们的工厂就等着这批货开工呢!” “明天就是我们的交货日期了,我们向客户交代不了的。” “请你们无论如何帮我们想想办法!” 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只有黄徒手和郭娅尼亲自出马了。他们坐在小冲床前,从晚上七点 钟,做到十二点钟,通常的情况,在这段时间里,黄徒手可以做六千张限流片,郭 娅尼稍微慢一些,也可以做四千张,加起来就是一万张。一万张是什么概念呢?就 是五千元的意思。这一个晚上下来,黄徒手和郭娅尼就赚了五十元。他们把货交给 等在那里的客户,客户感激地把大沓的钞票递给他们,拼命说,你们点一点,你们 点一点。但是,哪里还用得着点呢!老远就闻到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了。那是钞票 特有的味道。 这样大概做了两个多月。每天晚上,黄徒手和郭娅尼身上的各个口袋都塞满了 钞票。每当这时,黄徒手闻着钞票里散发出的那股甜甜滑滑的味道,他都有一种尿 急的感觉。同时,他还闻到了手中镍片发出了一股刺鼻的酸味。这股酸味直往他的 鼻子里钻,从鼻子钻进去,先冲到两只眼睛,然后倒流回来,漫向全身,把黄徒手 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化掉,到了最后,黄徒手觉得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觉 得自己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了。当他最后把所有的限流片交到客户的手里,接过客户 递过来的钞票,整个人就瘫在了椅子上。 黄徒手想扩大一下规模,再招一些工人,就用不着自己每天加班了。他跟吴节 棋商量这个事,吴节棋说,黄徒手,你错了,你现在看起来有点供不应求,其实, 信河街的市场份额也就这么大了。现在这个状况刚刚好,没有让那些客户饿着,也 没有让他们吃得太饱,如果让他们吃得太饱了,他们的尾巴就翘起米了。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他更知道他说这话的另一种意 思。说实在的,吴节棋的心思并不在限流片上,他的心思还是在打火机上,他的目 标没有变,还是要做中国最好的打火机研究限流片只是他人生的一段小插曲。所以, 对于黄徒手这个工厂,他基本没有管,也基本不到工厂来他基本上是一个太上皇。 这个时候,事情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大概是三个月后,黄徒手发现,来他们工厂进货的客户突然少了,工厂门口一 天也难得看见一辆摩托车和夏利牌轿车了。工厂门口的停车场突然显得很空很大。 黄徒手出去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就在这个月,信河街突然冒出十几家生产限流片 的工厂,他们的价格只有三毛。 黄徒手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吴节棋,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也把价格降到每片 三毛。即使是这个价格,利润还是很高的。 可是,问题是当黄徒手把价格降到每片三毛的时候,其他工厂很快就把价格降 到了两毛。当他们接着把价格降到两毛时,他们又降到一毛。然后是五分。最后是 三分。到了这个时候,黄徒手跟吴节棋商量说:“再开下去就意义不大了。” “那就关了。”吴节棋毫不犹豫地说。 “好。”黄徒手说。 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个工厂关掉了。 黄徒手算了算,这个工厂头尾共开了六个月。虽然只是短短的六个月,对于黄 徒手而言,这中间发生了很复杂的变化,有些变化他已经感觉到了。譬如,这六个 月下来,他和郭娅尼赚到了很多的钞票,光分到他们名下的,就有七百来万。人生 发生巨大的拐弯了。这个数目是他们以前没有想过的。他们现在不要说买本田王摩 托车了,就是买一架飞机估计都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有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后,黄 徒手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他还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只 是偶尔会对着空气发一会儿愣。 但是,总的来说,黄徒手觉得自己算是跨出来了,觉得自己走的路子是对的。 限流片的工厂关闭后,他对信河街的市场做了一番调查,半年之后,他决定离开打 火机这个行业,办了一家眼镜配件厂,名字叫做恒明眼镜配件厂,生产的主件有中 梁、镜框、镜脚;附件有托叶、铰链、脚套,等等。 郭娅尼曾经问过黄徒手,为什么放弃了已经熟悉的打火机行业,而转向了他并 不熟悉的眼镜行业。黄徒手的答复是,不管是打火机的配件,还是眼镜配件,对于 他来说,他始终是个钳工。 郭娅尼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但是,黄徒手知道,这个回答并不能让自己 满意。当然,黄徒手也可以回答说,在信河街,眼镜行业是个新兴的行业,是朝阳, 这个行业更有发展前途。不过,黄徒手知道,这也不是主要的理由。自己为什么要 离开打火机行业,他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做打火机了。 跟黄徒手相比,吴节棋显得“专一”而“深邃”。他完全地沉醉在打火机里面 了。 吴节棋有一个亲戚在法国,他就通过这个亲戚,在法国注册了一家“公爵打火 机公司”。他的打火机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的牌子,这下可以跟日本的“莎乐美” 抗衡了。 其实,从内心说,吴节棋很看不起日本的“莎乐美”。吴节棋觉得它没有什么 技术含量,他对黄徒手说过:“这样的打火机怎么就能够成为世界名牌呢?” “‘莎乐美’还是不错的。做工和质量都还不错。”黄徒手说。 “能跟我做的打火机比吗?”吴节棋看着黄徒手,挑衅地问。 “我觉得不相上下吧!”黄徒手实事求是地说。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做的全世界最好的打火机。”吴节棋瞥了黄徒手一眼, 马上把眼睛伸向遥远的前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挂上法国的牌子后,吴节棋的打火机依然卖得不好,因为他把价格又提高了。 黄徒手曾经劝过他,叫他把价格稍微调低一点。吴节棋嗤之以鼻。一分钱一分货嘛! 他觉得自己的打火机就是值这个价格,他不能自降身价。他不能因为来买打火机的 人不多,就向他们低头。如果要低头的话,他早就去做一次性打火机了。但是,他 觉得做一次性打火机没有挑战性,没有成就感。他觉得只有做让自己满意的打火机, 那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黄徒手知道吴节棋就是这个性格,也就不多说了。再说了,他们合作做限流片 后,吴节棋也分到了七百万,他现在并不缺钱。所以,他想搞自己的研究也不是不 可以。再说了,这是吴节棋自己的事,这是他的理想,别人也不好干涉。 不过,话说回来,黄徒手现在就是想干涉也没有精力,因为他的恒明眼镜配件 厂刚刚起步,工厂里刚进了机器,什么油压机呀,冲床压力机呀,砂光机呀,这些 机器都要黄徒手一台一台地调试,调试好后,所有的配件也都要黄徒手一点一点地 做出来。然后,他再手把手地教工人怎么做,他要让自己工厂里的工人,成为有技 术含量的工人。工人做好之后,所有的产品,黄徒手还要再看一遍,而且,每一遍, 他总是能够找出一大批质量不过关的产品,很多时候,黄徒手都要自己动手,把这 些质量有问题的配件修改过来。所以,黄徒手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工厂里每天 都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徒手把销售的事情交给郭娅尼去做了。也就是这个 时候,他发现了郭娅尼的巨大优点,郭娅尼不但说话的声音好听,她做事还很动心 思的。譬如她碰到的一个叫刘可特的客户。刘可特是信河街做眼镜生意做得最大的 一个老司,一年的销售额有好几个亿。郭娅尼想把产品打进刘可特的工厂。她先通 过一个朋友,跟刘可特接上了关系,把配件送过去给他,让刘可特“试试看”,好 就用,不好就不用。配件送过去一个多月了,刘可特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说行, 也没有说不行。郭娅尼让那个朋友去问,刘可特的回答是还没有用,因为他已经有 长期合作的客户,如果试用新的配件,担心质量不能保证。刘可特这么说,等于是 把路封死了,他只是碍于朋友的面子,说得委婉而已。但是,郭娅尼并没有气馁, 她打听到,刘可特有看书的嗜好,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特别是心理学方面的书。 郭娅尼了解到,有关心理学方面的书,奥地利一个叫弗洛伊德的人是最权威的,出 版社出过他的文集,是八卷装的豪华本。郭娅尼叫别人开了单子,去信河街的书店 找,她找遍了所有的书店,也没有找到这套书,她后来托人到上海找,终于买回来 了,请那个朋友送给刘可特。 “弗洛伊德”送过去一个星期后,刘可特那边就给郭娅尼回话了,叫她再送一 批配件过去试试。 三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配件厂成了信河街最大的配件厂,几乎所有的眼 镜厂都到他这里来进货。也就在这一年,他们又创办了恒明眼镜厂。对于眼镜厂, 黄徒手有自己的看法,他跟吴节棋不一样,他不做自己的品牌,他只替别人加工, 只赚生产的钱,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钳工。他跟吴节棋要的东西不一样,吴节 棋要的是产品的牌子,而他要的是工厂的牌子。他觉得吴节棋是理想派,自己是现 实派。这是方向性的区别。又过了两年之后,黄徒手的恒明眼镜厂已经很有名了, 不只是信河街的眼镜厂来找他做加工,连国外的一些眼镜公司都找上门来。他的工 厂也一再扩大,现在已经有上千个工人了,光管理人员就有一百来人。这个时候, 黄徒手的工厂已经完全走上轨道了,他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够感觉钱在“哗啦 啦”地流进来。连黄徒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少钱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黄徒手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出现了失眠、 头痛、消化不良、情绪低落等症状,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医 师说他可能得了抑郁症。第二个问题是,他现在基本不进车间了。这不是因为他忙, 恰恰相反,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如果愿意,他可以天天黏在车间里。他原来一进车 间手心就会烫起来的,整个身体也会暖起来的,如果让他天天待在车间里,就是让 他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可以的。可是,他现在只要一靠近车间,就闻到一股酸酸的镍 片的气味,就头晕,就想呕吐。第三个问题是,他现在不能碰郭娅尼的身体,一碰 到郭娅尼的身体,他也会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的气味。黄徒手也不知道这个气味从 哪里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碰镍片了,他问郭娅尼最近有碰镍片吗?郭娅尼说自 己也没有碰。这个事情很让黄徒手和郭娅尼头痛,因为一闻到镍片的味道,黄徒手 的“性趣”就没有了,但不碰郭娅尼的时候,他又很想要。第四个问题最要命,他 现在每天都觉得自己很不幸福,觉得生活没劲,没有意思。他知道,自己肯定出问 题了,但又找不出来问题在哪里。他想改变一下生活,所以,跟郭娅尼商量,两个 人分开一年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种解决的办法。他刚跟郭娅尼提这个想法的时候, 她脸都白了,但她后来也理解了,她对黄徒手说,只要你决定了,我就支持你。可 是,每到要决定的时候,黄徒手又犹豫了。 在这个过程中,黄徒手去找过一个叫董小萱的女心理医师。是郭娅尼介绍的。 黄徒手就给董小萱打了电话,电话里是个咬字很清楚的年轻声音,她叫黄徒手明天 到她的紫竹林心理会所聊聊。 第二天,黄徒手就去了。他发现董小萤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剪着一头齐肩的 短发,一身休闲打扮,还披着一件暗红色的披肩,衬出她很白的皮肤。黄徒手把自 己的情况跟她一说,她就很肯定地说:“你得的不是抑郁症。” “不是?”黄徒手说。 “根据我的分析,你得的是应激反应症。” “什么是应激反应症?”黄徒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 “这是一个新的心理疾病。是近几年才发现的。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事业和工作 环境的急速改变,使人的身体和情绪产生了不适应。这种病一般出现在一些事业成 功的人士身上,特别是一些在经济上获得成功的人身上,他们的身体已经随着环境 进行了急速的改变,但精神上的伤疤不能愈合。” “这个病厉害吧?”她说得很玄,但黄徒手觉得有点道理。 “也不是特别厉害。可以这么说,许多人都有这个病,轻重之别而已。” “我的病算重的吧!” “是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可以打针或者吃药吗?” “打针和吃药只会加重病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正面对待。把它打败。” “照你这么说,就是要我跟这个病拼刺刀,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了!” “道理上是这样的,但没有你说得那么可怕。” “你这用的是什么方法呀,这么奇怪?” “我还没有用方法呢!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常识,如果有人打了你一个耳光, 你觉得痛,而且很生气,这是正常的;如果你没有觉得痛,也不生气,那就不正常 了。你现在就是被一个人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你当然觉得痛了,觉得不舒服了。” “你的意思是说,接下来,我要把‘这个人’打败,否则的话,它会一直打我 的耳光,一直到把我打死为止?”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打败它呢?” “你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打败它。” “怎么打?对象在哪里?” “对象就是你自己,就在你的心里,你不是总能闻到一股酸酸的镍片气味吗? 你接下来就是要把这股酸酸的镍片气味打败,你要让自己一想到这股气味就是香喷 喷的,而不是酸溜溜的。最少,你也要让它变成没有味道的,不能对你的生活造成 伤害。”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其他所有的办法只是辅助,你自己的力量才最重要。” 但是,董小萱也告诉黄徒手,对于“应激反应症”,目前还没有一套行之有效 的治疗手段,这种病只能依靠患者自己的意志力去面对,医师能够提供的只是外在 的帮助。帮助患者找到病源,做一些疏导的工作,再就是做做催眠,放松一下患者 的神经。 不知是什么原因,黄徒手发现,坐在董小萱的会所里,跟她说了这么多话后, 自己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身上轻松了许多,头痛的感觉也不明显了,好像一直 笼罩着身体的一团黑雾突然散开了,更主要的是,经董小萱这么一说,他有点豁然 开朗了,他似乎一把就抓住自己问题的症结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工厂后,黄徒手发现,那团黑雾又出现了,慢慢地浓起来, 慢慢地重起来,让他喘气不畅。他的情绪又跌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地出现。黄徒手去董小萱那里做一次催眠,就会好过一 些;一回到工厂和家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这样的结果是,过几天,黄徒手就 要去一趟董小萱的工作室,不去的话,会更加难受。 黄徒手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使自己的问题越来越大。他也想拼刺刀。 但是,他总是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行动。他觉得自己有很多个明天。是吴节棋的 死惊醒了他,吴节棋是脑溢血死的。他死的时候,就坐在工作台前,手里还拿着打 火机。黄徒手这才惊觉,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再拖下去,自己可能很快就 会赶着去跟吴节棋做伴了。 所以,这一次,他下了决心,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郭娅尼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