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早起来,爹就让五月裁纸。五月把纸折成一寸宽的绺儿,拿刃子裁。那刃子 就从六月的心上噌噌噌地走过。这么好的白纸,眼看着变成纸条了,如果订成本子, 该写多少字呢。六月说了自己的想法,五月想想也对,但又觉得没有理由不裁。就 说,也许爷爷也需要本子写字呢。六月说,爷爷用这么窄的本子写字?五月又说, 也许是爷爷需要它卷旱烟呢。六月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爹常把他们写过的本子裁 成这么窄的纸条卷烟抽呢。每当爹点着用他们的本子裁成的纸条卷的旱烟棒时,他 就觉得爹把许多知识抽到肚里去了。 那是爹第一次打他。 他撕了姐姐的一页废本子擦屁股,被爹看见,爹的巴掌就过来了。 爹打完他,才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敬惜字纸吗? 告诉过。 告诉过为什么还要拿有字的纸擦屁股? 那你为什么拿字纸卷烟? 卷烟和擦屁股一样吗? 当然一样。 他的屁股上就麻辣了一下。 是不是上面的就是干净的,下面的就是脏的?六月问。五月说你啥意思?六月 说,爹不让我拿字纸擦屁股,他却拿字纸卷烟。五月放下刃子,使劲看着六月,觉 得六月提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人们把下半身上的东西都看成是 脏的,把上半身看成是净的?你说呢?六月说,我发现凡是进去的地方是净的,出 来的地方是脏的。五月想想,觉得有道理。人的下半身大多是出的,上半身多半是 进的。可是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不也是脏的吗?六月说,那也没有屎脏。五月觉得对, 又不完全对。六月说,那你说把人埋进土里,是进去呢,还是出来呢?五月睁大眼 睛,说你怎么想到这么怪的一个问题。六月说,我们一会儿不是要上坟吗?要给爷 爷奶奶挂纸吗?你说那坟是进去的地方还是出来的地方?五月说,当然是进去的啊。 六月说,那过年时我们去请他们回来过年,不是又是出来吗?五月的脑筋就转不过 来了,说,大概既是进去的,又是出来的吧。六月没有想到姐姐会这么回答他,但 又觉得这个回答很美。 突然,五月说,赶快忏悔。六月问为啥要忏悔。五月说,爹说准备供品时,不 能胡思乱想的。六月觉得五月说得对,他们不但胡思乱想,还想到脏,快快忏悔。 忏悔就是洗心对不对?六月问。五月从炕桌上直起身来,看着六月。六月说, 爹说手拿了脏东西要洗手,眼睛看了脏东西要洗眼,那心想了脏东西也要洗心吗? 五月说,对啊,很对啊,赶快把你的心掏出来洗啊。六月就打了一个战栗。如果把 心掏出来,人不就死了吗?人死了,不就又要让没死的人过清明吗?一想到自己将 要享受清明,六月又觉得死了挺好的。如果没有死,就没有清明。如果没有清明, 这个月该多没有意思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原来是为了清明时节 雨纷纷,路上行人才欲断魂呢。 雨就下起来了。不过不是大雨,是毛毛雨,像五月和六月的心情。 爹从门里进来,让六月把炕桌放到炕上。六月看见,爹的手里是一个花瓷碟子。 六月就把炕桌抱到炕上。爹把碟子放在炕桌上,从地柜顶上取下来小木箱,打开, 拿出一包颜色,倒在碟子里。碟子里的水就哗地一下红了。爹用一个竹签搅了一会 儿,等颜色化匀了,就把一团新棉花放在里面。不一会儿,颜色就被棉花吃掉了。 爹又从小木箱里拿出印板,交给六月。 六月就端庄了身子,开始印纸钱。 印纸钱是一件难活,要把颜色蘸得刚刚好,要不印出来的纸钱不是一塌糊涂, 就是缺东少西。尽管六月努力把握,但开始几张还是印不到火候上,印出来的钱不 是一个墨狗,就是一个墨猪。爹也不责怪,仍然让他印。印了几张纸,就好看了。 而且越来越好看。六月喜欢印板不轻不重落在纸上的感觉,喜欢提起印板时,纸上 出现的恰到好处的图案。 六月的心里被一次次成功的喜悦充满,那是一种水红色的喜悦,一种清明一样 的喜悦。 水红颜色印在白纸上,让人觉得那纸钱不是纸钱,而是一张张年画。也许对于 爷爷来说,纸钱就是年画呢。 忽然,六月的脑门儿亮了一下,姐,你说清明是啥颜色? 清明啥颜色?清明就是清明,还啥颜色。 我觉得就是水红色。 五月停下手里的刃子,看了看炕桌上的纸钱,又看看窗外雨蒙蒙的天,觉得六 月说得有道理。 六月的另一个问题来了,你说为啥今天是清明? 五月说,又忘了,印纸时是要专心的。 六月就发现自己果然把一张十元票子印歪了,“冥府通用”四个字都有些不通 了。 六月第一次觉得思想是不安全的。 爷爷的坟在麦地里。麦苗绿油油的,像个绿被面一样苫在地上。毛毛雨把地皮 刚刚打湿,不粘脚,也不起土,正是清明的样子。六月看着五月姐错着脚在麦行里 行走,身子一扭一扭的,花格棉袄一扭一扭的,心里一阵感动。他也错着脚在麦行 里走,但有时难免不小心把麦苗给踩着。 昆虫草木,犹不可伤。 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 见人之得,如已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 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 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 姐我们下次可以给他们背《太上感应篇》啊。五月说你能背下来吗?六月说差 不多了。五月说好啊,你背会,我跟着你背就行了。六月说你背会我跟着你背。爹 问,给谁背啊?六月看五月,五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六月一眼。六月就说,给我 爷爷背。爹说,好啊,那你爷爷一定会奖励你的。我爷爷奖励我,他怎么奖励我? 爹说,他会让你考一个状元。六月说状元能干啥?五月说状元能招驸马呢。爹就嗨 地一声笑了,说,就是,状元能招驸马呢。驸马能干啥?能娶皇帝的女儿当媳妇呢, 五月抢先说。六月说,那皇帝家的女儿是淑女吗?五月说当然啦。爹就嗨地一声笑 了,六月又觉得爹刚才的一声笑就像是清明。 仨人继续错着脚步在麦行里前进。 草木为啥不能踩?六月问。 因为草木也是命。 啥叫命呢? 活着的都是命。 麦子活着吗? 当然活着啊。 那它怎么不走路? 他走呢,只是你看不见。 那它怎么不说话? 他说呢,只是你听不见。 六月就听见了。六月听见麦子真在说话呢,六月看见漫山遍野的麦子在说话呢, 麦子在说什么呢? 坟院到了。荒草都老得不像个样子了。六月又觉得,这老得不像样子的荒草就 是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