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爹把纸条分成四份,盘里留了一份,他们仨人各一份,开始往坟院内的草上挂 纸。一绺绺纸条挂在枯草上,一下子活了起来,风一吹,就像戏台上的戏子在舞袖。 如果它是戏子的袖子,那么戏子呢?是爷爷吗?但这些纸条分明又是他、姐和爹挂 上去的。六月第一次觉得风的不可捉摸,纸条的不可捉摸。 姐你看这挂纸像不像是戏子在舞袖? 六月一直搞不明白那袖子是咋舞起来的,至少一丈长的袖子,都要擦着台沿下 他的脸了。问五月。五月说因为她是嫦娥。六月说,嫦娥是淑女吗?五月说嫦娥当 然是淑女,怎么,想娶嫦娥做媳妇?六月说,我娶了嫦娥做媳妇,还不把你给伤心 死。五月说,我才不伤心呢,如果你真能够娶了嫦娥做媳妇,我还能沾你的光到月 亮上浪亲戚呢。六月说,那没问题,到时你带上爹和娘,我让吴刚给你们一人一瓶 桂花酒。五月说,我不要酒,我要长生不老药。六月说,你想长生不老?五月说, 当然啊,谁不想长生不老?六月说,如果我早娶了嫦娥,就可以让爷爷不死,让奶 奶不死。五月说,可这戏台上的嫦娥又不是真嫦娥,爹说,要做真嫦娥,得做无数 无数的好事才能行呢。 讨厌!不想六月突然变脸了。 五月吃惊地问咋了。 六月说谁让你提醒她不是真嫦娥。 五月停下来看了看说,我觉得不像。 那你说像啥? 我觉得像是想念。 六月没有想到五月说了这么有水平的一句话,把在风里飘舞的挂纸说成是想念, 这就是爹说的诗吧? 怎么这么看着姐?姐的脸上又没有戏台。 六月突然换了十分老成的口气说,你想爷爷了? 你不想吗? 六月想了想,觉得既想又不想。但终归还是想。 经六月这么一说,五月也觉得飘在风里的纸条是活着的,它有头,有身子,有 胳膊,有腿。五月似乎明白了为啥叫“挂纸”,它是不是和“牵挂”有关? 这时嫦娥的袖子又过来了,真真切切地在六月脸上拂了一下。五月还发现,在 六月脸上拂了一下的,还有嫦娥的眼神,准确些说,不是拂,是挖。大概嫦娥真是 看上他们家六月了。 之后,每当遇到六月出神,五月就说,是不是想人家嫦娥了?六月就打她。 现在,她似乎能够明白一点儿嫦娥舞袖中的意思了。 五月能够看见,嫦娥的舞袖中有一个清明。六月看着五月愣神,提醒说,祖宗 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忙把心思收回来,专心地挂纸。但她分明觉得,祖宗并 不远,就在她的身边呢,就像拂过脸颊的风,就像这手里的纸条,就像…… 六月把最后一绺纸用一个土块压在爷爷的坟头,直腰一看,坟院已经白了,六 月的心被一种活着的“白”强烈地震撼了一下。 有风,爹用右手把衣服下摆张开,挡了风,左手拿了黄表,六月十分默契地打 火。爹先把一张黄表点燃,然后点大堆的纸钱,等大火旺了时,把香点着,插在土 里,然后夹了碟子里的献饭,往四周扔。六月的小身子就打过一个寒战,眼前出现 了一张张模糊的嘴,一种让人不能明确形状的嘴,在享用爹的泼散。六月太喜欢这 个场面了:一张张白色的纸钱在火里消失,就像那火是纸钱的家,它们一个个跑回 去了。六月也喜欢看炉膛里的火,但那火过于从容,掌柜的一样,慢条斯理,不像 纸钱这样匆忙,不假思索地赶路。六月还喜欢和爹和姐跪在坟院里的这种感觉,跪 在风里的感觉,觉得这一刻,比家里更像一个家,更亲热,更温暖。 当火光变成灰烬时,爹右手拿起酒壶,左手托了右手,向坟地里奠酒,酒水落 在土上,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学了爹的样子,端起茶壶,向地上奠茶,微 温的茶水落在黄土上,同样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没有想到,奠茶的过程是 如此的过瘾。 爹说磕头吧。三人就伏在地上磕头。 爹磕了三个,起来作揖。五月也磕了三个,起来作揖。 六月多磕了两个,起来作揖。把爹给惹笑了。你小子干啥都是个贪。 六月笑笑。心想多磕两个头总不是坏事。 五月的目光却在三炷香上。 五月觉得,它们就像一个暗号。 修补完坟院,爹点了支烟蹲在地埂上抽,二人也挨了爹的身子蹲下来,有种难 言的幸福涌上心头。 过了会儿,爹让他们看看村子,有什么发现。五月和六月就看。五月说,四面 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出白花。六月说,这个村子其实是两个村子。爹问为啥是两个 村子。六月说,一个是清明里面的,一个是清明外面的。爹有些吃惊地看了六月一 眼,说,清明还有里外?六月咬着嘴唇,有些吃力地说他刚才说的其实不是心里感 到的,反正是两个世界。爹沉吟了一下,说,你的这个发现能够申请专利呢。说着, 起身端了盘子,却并不回家,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月和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五月和六月后悔一道极简单的题没有答出来。爹的 盘子里明明还留着挂纸和供献,他们怎么就给疏忽了呢? 再看那两个没有挂纸的坟院,显得那么可怜,就像两个孤儿。 爹把那个脏小子带到家里来时,娘正好把饭做熟,五月和六月就有些不高兴, 不想爹一边给脏小子洗脸,一边让他们先吃,说他已经吃过了,他的那份,留给这 个孩子。 爹的那份就一直留给这个孩子,直到后来县上成立孤儿院。爹说,他的父母都 不在了,父母都不在的孩子叫孤儿。后来学了《太上感应篇》,他们才明白爹这是 在“矜孤恤寡,敬老怀幼”,心底里对爹生出无比的敬意。 假如县上不成立孤儿院呢?爹会一直让他在咱们家长大吗?六月问。五月说, 你说呢?六月说,假如他一直在咱们家长大,还得爹给他找淑女,再打一处院,最 后死了,还要埋在咱们家坟里吗?五月说,这你得去问爹,我听娘说,爷爷年轻时 就收养过两个孤儿,不过后来都害天花死了,那时,爹还没有出生呢。 六月就看见,有两个孤儿,在长长的清明里,向他们走来。 给乱人坟挂纸时,五月有些害怕,一步也不敢离开爹和六月。六月装出一副胆 大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爹看出了俩人的胆怯,说,知道啥叫清明吗?二人说不知道。爹说,不浊为清, 不迷为明,一个人只要在清明中,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六月不懂,悄悄地问五月,你在清明中吗?五月说当然在啊,今天谁还不在清 明中啊。 六月再次把目光投到自家的坟院,觉得爹把他心中的那个清明给篡改了。但六 月很快就放弃了追究这个问题,因为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 姐你看咱们坟院里的那些纸条,像不像山的胡子? 五月盯着自家的坟院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山是一个人?六月说,是啊。 五月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对着山又瞅了半天,说,还真是一个人呢,不过是躺着 的一个人。 六月又说,可是这山老人家,为啥只有到了清明才长胡子呢? 五月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嘛。 雨就下了起来。 五月和六月的心里疼了一下,可惜了那些挂纸,全被雨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