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到过那个城市,地图上也有,它在海边。但是,站在地图前面,我又觉得我 好像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地图上这个绿紫色的铅笔尖大小的地方,于我而言真切又 模糊。我没有关于那个城市本身的任何整体印象,我只有那里的几个角落和光线, 风中的阔叶木等记忆碎片。这些记忆都属于那个左眼下有颗绿豆大红痣的女孩。而 正是那个十七岁的红痣女孩,动摇了我去过那个城市的信念。恍惚之间,我怀疑, 也许真的只是在几个无人觉察的夜晚,我的灵魂去过那里。 公司已经进入了破产清算程序,整个大楼,出入的只有严肃的清算小组成员。 如果公司单证完整,那么根据公司记录,也许能证明前年秋天我两次到达过那个城 市,前后相隔十五天。但是,公司早就进入混乱状态。我认为我第一次去是为那届 投资洽谈会的参展展位的布展工作,头尾是四天;第二次也就是相隔两周后,我去 收拾展位,处理展品,前后是五天。最后一天,和去布展那次的最后一天一样,我 记得我和那个十七岁的、左眼下有红痣的女孩,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不是一 个劲儿地做爱,只是方便她触摸我。她不太说话,而是习惯像盲人一样用手指摸索 谈话对象,她以她的方式在认识我、研究我。 记忆中,那是一个金色的风中的城市。下飞机的时候,好像是雨后初晴,地上 湿漉漉的,到处是薄薄的金色光线,夕阳的空气中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无,后来 那个女孩告诉我,那是一种叫番石榴的水果味道。当地人非常爱吃。第二次见那个 女孩的时候,是一个银色的夜晚,我抽着鼻子要求尝尝那种水果,她马上就从背包 里变出来了。青白色的,像个失水的大梨子,裹在透明玻璃纸套里。一打开,我住 的整个套房里都是古怪的味道。最奇怪的是,它随套配有一小袋像方便面调料那样 的东西,话梅色的。女孩把那个调料粉往那上面倒了一些,然后就开始吃了,边吃 边倒,蘸着吃,就像北方人蘸面酱。后来我尝了,那个调料粉很像话梅粉的味道。 再说我记忆中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觉得和这个左眼下有着绿豆形红痣的女孩 相逢,理由并不充分。我没有嫖妓的习惯,主要是我患有一定程度的洁癖。当晚住 下后,我就步出大堂叫了一辆出租车。我说,带我看看这个城市最特别的。司机就 心领神会地拉上我跑了。一路奔驰到了小金龙湾。我并不欣赏那些仰射灯雕刻的一 栋栋如林矗立的写字楼,我还来不及抱怨,就发现几个女的,像风中的火把一样冲 向我们的车。有人敲窗,有人夺拉车门,有人贴在窗上招手媚笑,对我扑闪着扇子 一样的假睫毛。司机说,快挑,快点儿!这工夫,有两个女人已经嬉嬉闹闹地挤进 了车里,又一个红发飘飞的女人要往里挤,我急了,跳出车子,想把那几个统统拖 出来。有着丰富经验的司机肯定想反对,他似乎想拉我,但我已经推门跃出。我这 才知道了危险,因为几个女人已经像群猴一样,没头没脑地爬扑到我的身上。几个 脑袋上纷乱的长发,让我感到置身于疯狂的野外篝火中央。我第一反应是快按住钱 包和手机,但几乎是同时,群猴一样的女人,忽地四散而去,还有出租车,忽然全 跑了。原来,一辆蓝灯闪烁的巡逻警车,从街角像恐龙一样款款闪了出来。 风真大啊,警车那个方向,一个巨幅喷绘马桶美女广告,在风中像水面一样抖 动。 那个城市的风大得惊人。从一下飞机起我就有这种感觉。如果没有那样不可思 议的风,我也许也不会遇到那个十七岁的红痣女孩。记得当时,隔着马路我和巡逻 警车交错而过,准备再招一辆出租车,但一阵狂风把我头上的棒球帽吹走了。那是 我参加宝马车行活动赠送的漂亮帽子。我追逐帽子而去,几米远,一只白色的挂满 穗子的长筒小靴子,踩在了我的帽子上。从那只白色的小靴子往上看,是镶灰毛边 的黑色短皮裙,低腰上是很夸张的金属环饰宽皮带,再上面是黑白相间的高领无袖 毛衣,裸着两条偏细的胳膊。女孩的深粟色长发旗帜一样飞扬。 我看到她脸上,准确地说是左眼边下,一颗鲜红的痣,像半个绿豆趴在那里。 这样罕见的鲜艳,在我的记忆深处发出熟悉的微光,因此那讶异的感觉,好像是低 压电击。如果没有这颗痣,也许我不一定认为我和这张脸似曾相识,但是,那一瞬 间,我觉得她分明出现在我二十年前的记忆里,我见过这颗红痣和它的年轻主人。 奇怪的是,她笑了。她掩面而笑,几乎称得上是欢快。她把帽子递到我手上。 我接过,拍了拍,在指尖上转了转,还周正,我就把它扣在头上。她再次笑了。她 说,我知道你的帽子会吹跑。 我并没有注意她在说什么。风中,这个“h ”“f ”声母不分的南方口音,又 一次唤醒我的某种记忆。她又说,多么奇怪啊!她指着我,指着帽子,指着风,指 着更广泛的周围不确定物。我想,我喜欢听这个“h ”“f ”不分的南方发音。 我说,你和我回酒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