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从她的装扮判断她是妓女的。到了我房间,我建议她把那两扇假的睫毛取 下来,她先是不肯,后来还是对着镜子把它们小心撕了下来。我摸了摸她左眼下那 颗浮起的红痣,它很像半瓣小绿豆。边缘很细腻,指尖的光滑感,仿佛让我滑进那 个褪色的记忆里去。我让她去洗澡。我说,全身,彻底的。我又指了指头发。 浴室里面的水声哗哗哗的,这个还没彻底长大的十七岁女孩还是很听话的。我 打量着她脱在床上的衣物,床边的小白靴子,它们已经不像夜色风中那么张狂而自 负了,看上去到处是线头,应该全是时尚而廉价的东西。我在玻璃柜上拿了一包酒 店配置的护理液,推开了浴室的门,里面的淡淡的白色雾气扑了出来,她站在浴室 的莲蓬头下。看到我,下意识地掩了掩胸,马上就放开,还狂野地斜着眼撅起嘴唇, 但那种难以掩饰的孩子气,再次暴露了她的年龄和阅历的短浅,我似乎离我熟悉的 记忆又走近了一点。我把护理液扔给她,靠在门框上看着。 她喝过酒的身体全都酡红了,像一只快蒸熟的虾,不过,乳房中间有条界线不 清的白色,脸色也是叛逆的玉白,而她湿漉漉的头发下,我看到那颗绿豆大的红痣, 发出水滴一样的宝石晶光。我再次疑惑:二十年前,我是见过她的,这眉眼之间, 我是多么熟悉。那撅起的饱满嘴巴,就像另一颗红色的绿豆。 最后,她穿着酒店的白毛巾睡袍出来,纷乱的头发已经吹干,狂乱地散在肩上。 一出来,她就扑进我怀里。我让她坐在我面前。她做了个媚眼。我不许她乱动。现 在,她脸上不再有浮华夸张的东西。我到卫生间拆开了一把梳子。她的头发还不太 干,我把她前额发际线边的一圈头发挑起来,合成一左一右指头粗的两束,然后, 我把那两小束头发,合在她的脑后。我需要一个夹子。她说没有,早就不用皮筋了。 我说,你把手机上的装饰带拆下。她明白我的意思了,自己接过,还把两束头发各 拧成麻花样,再并起,用手机带子扎好。这样的发式更像一个扣住长发的花环。那 两个小猪造型的小铃铛,成了花结,吊在后脑的头发中间。她一摇头,铃铛就轻微 响了,她笑了,看我没笑,又把笑容收了。因为带子没什么弹性,头一晃动,发型 就松动了。我不准她再摇头。我让她对着我坐好,她又吐出了舌头。 我大概笑了。她的表情放松自然了。我们现在面对面,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 在酒店柔和的台灯下,我目不转睛看着那样发式的红痣女孩。那颗红痣在我的记舷 深处发出熟悉的微光。是吗,二十年前,我见过这个少女。在我们省城的师范学院。 那个女孩和她妈妈陪着她哥哥来上学,我是在学校门口的铁门边看到他们三个的, 那时我还不认识后来和我同一寝室的她哥哥提提。兄妹俩很像,提提的牙很白,笑 起来很友善,说话的时候,声母“h ”“f ”不分;妹妹同样是那副脸形和五官, 但是,妹妹太漂亮了,小兔牙也很白,最特别的是,她脸上,左眼下面,有颗绿豆 大小的、非常引人注目的红痣。 我们这几个新生在老生的带领下,进了铁门往没有树荫的那条新铺的水泥道走。 老生们扛着我们的行李,非常热情地介绍着什么。我在看那个女孩。我是不相信一 见钟情的,但是,那个女孩吸引了我比较长久的注意。大概十五六岁吧,她穿着乳 黄色蝙蝠袖上衣,忘了下面是什么裤子。母亲好像有着很疲倦的脸色,一路跟儿子 叮嘱什么,又问老生这啊那的。女孩没有说话,一路走一路吃着鱼皮花生,不时塞 一个在她哥哥嘴里。途中,哥哥可能是不想再吃,摇头躲避间,一颗鱼皮花生掉了 下来。我一脚踩了上去,踩烂了。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我一下。定 神一看,好像有奇怪的意思,但又像是打招呼。我没有表情,不,是我来不及调整 表情。她一下就撅起了嘴。撅起的嘴,圆嘟嘟的,十分饱满结实,好像一颗放大的 绿豆红痣。 但是,更鲜艳耀眼的是,她左眼下像小花蕾一样的鲜艳红痣。 那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痣啊。 那女孩和她哥哥提提,是在第一年的暑假一同去世的。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 那张床位空着。空了有半个月吧,学校才搞清情况,说是来不了了。说我们的室友 提提在假期和中学同学到一个当地风景区游玩时,整个小船翻进了锅底形的水库里。 三天后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他是和他的妹妹紧紧抱在一起的,后来分都分不开。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宿舍整夜无眠。说话的时候大家唏嘘感 叹,安静的时候也无一人人睡。大家先是推断提提是救妹妹死的,因为提提会游泳, 后来,就说起妹妹那颗奇怪的红痣,我上铺的申卫华说,唉,我从来没看过人可以 长出那么红的痣!我一直以为痣都是黑色的。 没有想到,几个人都诧异,人的痣怎么可以有那么鲜红呢?不知谁说,我问过 提提,他说他妹妹上舌面上还有颗和脸上一样大的红痣。合起来就像一个完整的绿 豆。那才更是稀罕!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不同寻常的美丽,还是她不同寻常的厄运, 整个晚上大家老聊到她。有个家伙忽然打亮电筒,喂,在床板上,看不看?他们一 家的照片! 其实,大家被那个半夜的电筒光晃得都有点心虚。安静了一下,有人用牙缝发 出像是自嘲的声音。申卫华先坐了起来。大家都动了,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显示胆 量吧。七个人在那只并不太明亮的电筒光柱中,围拢在那张空铺前。电筒像幻灯片 光一样,指向了提提的上铺床底板。果然,那里贴了两张彩色照片,一张是提提和 一个男人的,还有一张就是提提和他母亲妹妹的合影。妈妈和妹妹笑着,头发和我 见到的一样,两边的发束像发带一样,往后扣住了一头柔软的长发。应该是送提提 上大学前新拍的照片。照片上,只有提提没有笑。电筒光停在了他妹妹脸上。那颗 与众不同的痣再次弹跳了出来,但并没有我面对面见到的那么鲜红。有人小声说, 那男的是提提父亲,好像有人说是离婚还是去世了。电筒因此潦草地照了那个男人 一下,但很快,光柱又回到妹妹的脸上,并停留在那里。 有个声音说,怎么会这样呢? 有一只手伸过去,用指头抚摩了她一下,看上去充满惋惜。 老申上次不是说,还梦到提提小妹…… 有个家伙忽然“呱——”地怪叫一声。拿电筒的家伙,猛地栽到提提的空床上, 那种膝盖拱在床板上的声音震撼我们深夜的耳膜。是申卫华推的。刺耳的怪叫加有 人咚地栽倒,加上光源抖动和迅速变化,实在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低矮的光源中, 大家像无常鬼一样高大而飘忽地纷纷摸回到自己床上。电筒熄灭了。又过了一会儿, 申卫华说,提提为什么那么严肃?马上就有个声音在黑暗中恶狠狠地说,谁把那个 肮脏的指头放在他妹妹脸上来着?! 有人又像夜鸟一样怪叫一声。但已经没有前一声那么惊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