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次在那个城市,她来找我的时间好像特别多。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企图,后来 我才知道,原来是管她的那个陕西“鸡头”,在我来之前,被警察拘留了十天,还 没释放。她算是自由自在了。 其实,那个城市里,我们已经是很熟悉的人了。但是,真正在一起,我们依然 话不多。她依然是问三句答一句,傻笑。倒是她特别听话。我经常请求她全身按摩, 她从不拒绝也毫不偷懒。按累了,捶酸了,她会用她的长指甲在我后背全身上写写 画画,或者掐掐压压。那个时候,通过房中的镜子,我经常会发现她脸上出现琢磨 而含混有困惑的神情,看上去实在幼稚滑稽,但她很专注,就好像在研究一具全身 赤裸的尸体或者什么东西,或者说,她是在琢磨它是不是具备一种生物反应。 最后那天在会展中心折价处理我们无法搬运回去的展品,她忽然想跟我去。我 一口拒绝。她就安静地起了床,到卫生间刷牙洗漱,就悄没声息地走了,也照例没 谈钱,感觉她的身影挺落寞的。晚上忙完事,想想最后一夜了,我第一次打了她的 电话。很快,她就来了。 我带她到她说的海边一家露天大排档。那里的风更大了,当地人都穿着短衣短 裤,好像不怕冷,海水在这一排露天的桌椅前面哗哗低沉地响着,黑黑的没有月亮 的天边,我不知道海面有多深远,只是海浪阵阵的排浪声,让我感到孤单和凉意。 我非常不习惯,随便点了些不花时间吃的,让她快吃。没想到,我竟然被汤里的青 斑鱼刺给卡住了。不能吞咽,又抠呕不出,我口水直流。 我们就吃不成了。她带我到一家挂着红灯笼的海边医院,挂的是急诊。在那里, 她突然爆发了非常的、几乎算是歇斯底里的笑。她固然爱笑,但那一次,实在太莫 名其妙了,太傻啦。那个起码有一米八五高的女医生,手持着那把快一尺长的弯头 钳,鹰隼一样盯视着我,等着我对那个突然的笑负责。我张着大嘴,无法下咽的口 水,顺着嘴角黏黏不断地流。 笑声来的时候,场面是有点儿荒唐。当时那个头上戴着像矿工灯的、一米八五 的女医生,拿着极细长的弯头钳,看完我的喉咙说,啊,我看见啦,看见啦哦张着 大嘴热烈点头,同意她的观点,示意她那就快拔!不料,她竟然收起弯头钳,还摘 下了头上的“矿工灯”。 她说,去交钱。两百。 我火燎火急地指着喉咙,请求她先动手,我立刻去交!她摇头,转身若无其事 地翻看起什么记录来。我被迫吞了好久没敢吞的口水开口说话——要知道我每吞咽 一下,喉咙就火辣刺痛,感觉那鱼刺就像小匕首,又扎深了一步。我说,好了好了, 她去,你拔!拜托拜托!我强压冲天暴怒,边摸索着钱包,那个鹰隼一样的女牙医, 竟然头都不抬:本人去!这是规定! 我七窍生烟!她都看到了,已经是手到刺除,居然玩儿这么要命的损招,难道 我还过河拆桥赖她的拔刺钱不成?我猛然出手,手起掌落,就诊的白桌子,在我狂 烈地拍击下,所有的物件移了位,那小瓶的钢笔水,被震得腾荡起墨汁,蓝色墨汁 哗地洒在有裂缝的玻璃板上,而处方纸边的一支老式的黄色蘸水笔,被震到桌下乱 滚。 就是这个情况下,站在一侧的她爆笑了。其间似乎定神两三秒,她自己吃惊地 看了看我和那个鹰隼一样的女医生。我们三个人在互相看彼此,她又激烈地爆笑了, 我抱着两腮,愤怒地口水长流。 那鱼刺最终还是按那鸟医生要求的程序,我亲自下楼去交了两百块钱才开拔。 从张嘴起算,一秒钟不到,那根约两厘米的鱼刺被拔了出来。我、她、医生,都不 再说话就散伙了。回酒店的时候,我想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可是,心情被火辣辣的 喉咙弄得不好,终是一路无话。 那天晚上,她还是乖。我在她的笑容里,不断破译着她的兴奋,她的为难,她 的激情和反抗。最后我是在她的按摩中睡去的。 醒来时,薄纱窗外阳光灿烂。洗漱完毕,我坐在窗下开始喝茶。拉开一条窗缝, 白窗纱立刻在蓝天的背景下奔马一样飘飞。这个疯狂而温暖的城市,毫无秋凉气息。 我看着依然在睡梦中的她。红痣在酒店洁白的床上,细腻可爱得就像画上去的。她 有踢被子的习惯,赤裸的身子,除了腰腹部,都在白床单之外。其实她的双臂双腿, 都还不够饱满,就像她的乳房,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她还有一个更美妙的躯体 空间,但现在,她还是刚刚越过青涩阶段却尚未成熟的苹果。不过,她的脸,尤其 是有着那颗红痣的脸,已经渗透出女人意味十足的性感,对于我,更加神秘和致命 的还有那条深藏在舌头上的粉红色的梦一样的痣。而我就要走了,不可能再有机会 昨日重现。 忽然,她在剧烈地扭动,像在急于摆脱捆绑物。我跃上床,按住她扑腾的手, 并把自己的腿紧紧压住她乱踢打的腿,喂,喂!醒醒!她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头 部在失控地甩动。我猛力地抱起她,她睁开了眼睛。但眼神迷离空洞,我似乎在离 她很遥远的地方,我摇了摇她,半天,她不能把眼神正确的焦距对准我,那深度迷 离的眼睛还残余莫名的惊悸。 又做梦了?我说。她的眼神终于对准了我,但马上穿越我的身子,停留在我身 后比千万年更远的地方,我再次摇晃她,喂!醒来! 她忽然把头低垂下去。看来是彻底醒了。但全身已经是汗潮,脑门儿上都是发 亮的冷汗。 又做了什么梦? 她向床外呸了一口。 说说看。 她垂着脑袋说,呸了就行了。在我们老家,说了不好,会真的死人的。谁听谁 死。 我不怕。你说。 她疲惫而厌烦,却奄奄一息。她说,我总是梦见我掉进很深的冰谷里死了。隔 一阵我就会梦到。那个冰谷有点儿脏,是半透明的,像个湖,也像个大锅,很深很 陡,我怎么也踩不住。我一直滑下去,滑下去,滑到底,我就死了。有时候是憋气 憋醒的。有时候,我能看见自己的尸体漂起来,浮在水面,我很冷。从小到大,我 一直做这个同样的梦。隔一段时间就做,虽然每次都一样,可是,每次在梦里,我 还是一样害怕,因为在梦里,我不记得我以前有过这样的梦,所以,我每次都和真 的一样,怕极了。 我的脑门儿骤然发凉,像再次抹过风油精那样。 女孩被我紧紧抱在怀里,我说,我在,你就死不了。死不了的。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