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飞机开始起飞的时候,我有一种轻微的眩晕。从飞机的小圆窗往下看,我看到 自己正在眩晕中,远离这个疯狂而季节混乱的城市。海平面越来越大,那个城市的 红砖白墙绿树,渐变成虚假而渺茫的浅淡之物,最后终于彻底隐没在海天烟尘之中。 我从来不曾有任何晕机晕船晕车的记忆,现在,我请求空姐给我一杯咖啡。 临行,我收拾好行李,让那个女孩最后站在窗口的阳光下,我再次端详了那颗 二十年前的红痣,我还是伸手又摸了它一下,我在和它告别。犹豫着我请她伸出舌 头的时候,我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大概很少笑,女孩因此开心,把舌头伸得 像吊死鬼一样长,很久都不收回。我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提起了行李包。 她说,我知道你要看我的舌头。 我再次笑了一下,抽下房卡。我说,我知道你知道。 不,你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从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你和我的事。 因为她经常性的词不达意,她的表达令我困惑了,我侧头看她。 她说,我早就知道,我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帽子会飞到我脚下,我 踩住它;我知道你会捡起来拍拍它,再把它放在指头上转啊转;我早就知道,警察 那个时候会过来,车顶上一边的警灯还坏了,不亮。 我跟她点头,她马上受到鼓励,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们在一起的样子, 房间的样子,全部东西的样子……还有,昨天,我们在拔鱼刺,我早都看到了那一 切,我们早就去过那里,你的口水,那么流……那个奇怪的高医生那么高……那个 奇怪的灯,把她的头发弄得像大公鸡……我早就看到过给你拔过鱼刺的…… 所以你大笑? 她忍不住又笑出声,多好玩儿啊,那么高的那个不像医生的女人,那个拔牙的 那么长的鱼刺夹子,你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像刚生出的鸟,她又不肯拔了,你就发 脾气了,还有那个墨水跳出来了,哈哈哈哈,我不知道,反正,我很早以前——我 不知道多早以前,反正肯定是很久以前,我就看见你和她了,还看到过那根鱼刺! 有点儿弯!太可笑了。 我放下行李,全身被她的“知道”笼罩,我感到自己在收缩,在破裂。我说, 你以前没有这种“早就知道”的感觉吗? 她想了想,说,有也不会这样多。我不记得了。反正我看到你,就觉得是不是 在做梦啊,是不是真的呀,是我没醒吗,有时候,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想,世界 上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我打自己的头想为什么这么奇怪呀,这是不是假人呢? 这是个多么天真简单的女孩!我的头皮阵阵发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前, 我们究竟在哪个时空相遇过?那颗红痣照样泛着我熟悉的微光。 她说,有一次,我想如果我们合影,洗出来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你是空的, 不能显影,或者只有你一个人,我是空的,要不然我们都显不出来,都是空的,只 有空空的背景?什么人也没有…… 我再次搂抱了她。我用力地抱她,我说,现在呢,你说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人? 不知道啊。我知道不对吧,可是我糊里糊涂啊。她在我怀里呜咽般地咕哝着。 可能因为我格外有力的拥抱,鼓励了她的勇敢,她嗫嚅地再说,有一次,我很想咬 你一口,我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出血,如果有出血,那就证明我不是在做梦。 现在咬一口试试,我们应该互相狠狠地咬上一口。你咬吧。但是,我什么也没 说,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提起行李和她道别。 究竟谁在谁的梦里面呢?是的,她说得对,也许她是一个幻象,也许我是假的, 也许彼此在梦里,都是不存在的。不是吗,又有什么证明这些意义的存在吗? 在飞机轻微的眩晕中,我逐渐睡去。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将渐渐消退在我可疑的 记忆深处。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地图前面,看到了那个靠海边的那个蓝紫色的小点,我在 想,我真的去过那里吗?真的去过吗?也许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从来没有一个 有着与众不同的红痣的女孩。或者有,而我可能只是以一个灵魂的身姿,邂逅了我 二十年前的一段少年梦想?或者,那个女孩邂逅了一千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