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潲桶仔开始走背时运了,接连做下两单亏本生意。 他给人骗了。 那天,他正在家里吃早饭。有了钱以后,他的饭食也讲究起来,早上都是从外 面饭店里买回家,五个包子,一杯豆浆,一个茶叶鸡蛋。忽然,门口一黑,进来两 个生人。来人一胖一瘦,都穿酱色西装,提黑色公文包,操一口郴州官话。两人递 上名片。潲桶仔看了看,都是一个贸易公司的,胖子姓李,是总经理,瘦子姓朱, 副总经理。当即请坐,奉茶。潲桶仔问胖子:总经理姓李?胖子笑答:嗬嗬,姓李, 姓李。潲桶仔就说:我们是本家。胖子也说:对,五百年前是一家。瘦子这时插一 句:搞不好两百年前就是一家。 瘦子的话把三个人都说笑了。 寒暄之后,胖子说明了来意:猫公岭上有个农民开了个煤窑,可是煤窑不出煤 炭,只出煤矸石。挖几个月,花了几千块钱,只挖出一堆煤矸石。他们就是冲那堆 煤矸石来的。但窑主不肯卖。那窑主不会说官话,满口当地土话,哇哇啦啦说了半 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无奈,他们只好返回县城,想找一个当地人做中介。打听到 潲桶仔做过生意,又挑过煤,有经验,就找上门来了。 潲桶仔听了,心里有点儿疑惑,就问他们:“这煤矸石就是死石头,从来哪个 都不要的,怎么会就值钱了呢?”瘦子抢着说:“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你们没有 用,我们有用。”胖子就说:“我晓得你会问这个问题。其实告诉你也不要紧。这 是日本的一家公司要的货。那煤矸石里头含了有很多金属元素,中国人奈不何,外 国人奈得何。” 潲桶仔点点头,觉得这话可信。当即谈妥,由潲桶仔出面去找窑主谈价,事成 后,每吨货付给中介费一块钱。他们需要至少三百吨货。再多,也都要。装货即付 款。 事情谈好,两人告辞出门。潲桶仔问他们住在哪里,胖子说:“住县政府招待 所。我们是地区行署办属下的公司,下到县里,都由县政府接待。”说着,努嘴叫 瘦子把营业执照拿出来给他看。 潲桶仔看了营业执照。看了上面赫然盖着的三个大红印章。他心里的一点儿疑 惑,完全没有了。 “好,你们到招待所等我的信儿。” “这事要快。” “我立马起身。” 潲桶仔搭车到了猫公岭,见到窑主,开口用土话一说,事情很容易就谈妥了。 但窑主有一个条件,必须马上付钱。或者,付一半也行。窑主说:“你不要跟我说 没有带钱的话。昨天夜边子来了两个干部,也是讲要买这堆煤矸石,出的价比你的 每吨还高出一块钱,我没有肯卖。他们讲了今天带钱再来。你不给钱,再不要多话。 我等他们来。” 潲桶仔看了看太阳,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就说:“要得,我们是老乡,老乡就 要向着老乡。你等我拿钱转来。” 潲桶仔回到家,掀起床板,把钱刮拢来,数了数,卷好,塞进腰包,转身搭车 又返回猫公岭。 潲桶仔交了钱,拿了窑主的收条,兴冲冲跑到县政府招待所,在总台一问,身 上的汗珠子立时就乍了出来。姓李的和姓朱的已经退房走了,不知去向。 这当然是个骗局。那年头类似的骗局发生过很多。只不过恰恰是潲桶仔中了招。 第二单亏本生意,情节稍为复杂一点。 县政府要处理一台货车,价格很低。车是旧车,但还有五成新,拿到乡下去跑 运输,还是好东西。潲桶仔已经请货车司机喝过酒,请老同学赵运生喝过酒,请政 府办管司机的张副主任喝过酒,也联系好了下家。他已经收了下家给的五百块钱定 金,以为各方打点。事情谈得七七八八了,购车协议也打印好了,只等最后一轮谈 判,签字,交钱,提货。 那天,潲桶仔和政府办的张副主任约好在华天酒店的包房里见面。两人一支烟 还没有抽完,就见大街上家有麻将桌的朋友急急慌慌地找来了。他心里一沉,估摸 是母亲出事了。果然。打卦婆和几个老婆婆正打着麻将,派出所的人闯进来了,当 场把麻将收走,把桌上的钱和各人身上的钱收走,连人一起带到派出所去了。 潲桶仔腾地站起来,对张副主任抱拳作揖,说:“这对不住了,我得先去接我 娘老子。这事,改时间再谈。” “不说了。赶紧去。” 潲桶仔闷头走着,走得飞快。下马路,过城门,走到大街上了,他忽然转头问 了句:“派出所凭什么抓人?” “说她们搞赌博。” “几个老得快进棺材的婆婆子会搞赌博?打五分钱一个子的麻将也是赌博?讲 给鬼听都不得相信!” 朋友在后面喊:“你往哪里去?” 潲桶仔说:“到派出所接人呀。” “你身上带了好多钱?” “问这个做什么?” “人家派出所要你带五百块钱去赎人。” 潲桶仔站住了,转过身,问:“这算什么钱?” “罚款。派出所的人讲了,送了钱去,即时带人回家。” “我若不送钱去呢?” “那对不住,送看守所关十五天。” “这真是拿她作赌博罪来治哩!” “没错。” 潲桶仔忽然“哼”地笑了一声,说:“辛苦你过去告诉他们一声,我没有钱。 把我杀了榨油也榨不出这么多钱。人我也不领了,他们爱关好久关好久。”又低声 嘟囔一句:“我就不信还有这样的王法。”就一甩膀子回家去了。 潲桶仔回到家,刚刚调匀喘息,派出所的人就进门来了。两个年轻人,潲桶仔 都认识。潲桶仔笑着脸说:“我晓得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你们先坐,我拿点儿东西。” 潲桶仔一阵忙乱,从打卦婆的床头,从抽屉里,从碗橱上,搜出了一堆药瓶, 在手里捧着抱着,哗一声放到饭桌上,说:“两位警察叔叔,你们听着,我母亲今 年65岁了,身体不大好。有七八种病。”他拿起一个药瓶子,“这是治高血压的药, 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又拿起一个药瓶子,“这是治糖尿病的药,早晨一次,晚 上一次,每次4 片。”再拿起一个药瓶子,“这是救心丹,她老人家心脏病发作的 时候,即时要灌一片到口里,迟三秒钟就会没命的啦。”……他一个一个地拿起药 瓶子,一一交代各是治什么病的,然后,拣一个塑料袋一起装了,放在桌子上,说 :“这些药,辛苦你们带给她。什么药什么时间吃,一次几片,也要辛苦你们给她 多讲几遍。她那人老糊涂,刚刚交代过的事情,转背就不记得了。要是没有交代清 楚,吃错了药,一口气上不来,性命老子就不得跟她打伙的了啦。我拜托两位警察 叔叔了。——再见!”说着就一脚跳到了门外。 跳到门外了,回头还加了一句:“你们出门的时候,麻烦顺手把门带关了。” 潲桶仔走到溪边,蹲下去,撩水洗了把脸。他看到一只脚猪子哼唧哼唧地从对 面岸上走过,忽然恶从胆边起,一蹦过水,撒腿追了脚猪子好远,才顺着田埂慢慢 回头走。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竹椅上大口大口地喝水。母亲的 眼皮耷拉着,眼角下挂了眼屎,神情很黯淡。 母亲回来了。可是潲桶仔的那单汽车生意丢了。 抢走那单生意的不是别人,是雷牯子。 雷牯子还是很仗义。他把车主预付的五百块钱定金免了,另外还托人给潲桶仔 送来五百块钱。 接连两次打击,潲桶仔一下子蔫了。他变得暴躁,易怒,总想找人打一架。可 是找谁打呢?找胖子瘦子、找窑主?人都寻不到,找鬼去。找派出所?找政府办张 主任,或是找雷牯子?也谈不上。他只有天天把一双拳头攥得铁紧。他只有天天喝 酒。用碗喝。用搪瓷缸子喝。用勺子喝。他几天就把一缸倒缸酒喝光了。 自从派出所回来,打卦婆就病倒了。拖了两个月,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眼睛 半睁半闭,只见两条缝,没有了光彩。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勾手叫潲桶仔到眼面前 来。 潲桶仔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嘴巴上。他听到母亲细细声说:“小钱辛苦大钱命。 你没有赚大钱的命。” 潲桶仔点点头。 母亲细细声又说:“雷牯子手狠,命硬,心肠不拐。” 潲桶仔的眼睛定住了。不明白母亲这时候怎么会说起雷牯子。他侧过头想问问 母亲。可是不行了。 说过这两句话,打卦婆就再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