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崔子节的车停在离单位不远的一个车库里,这是个新车库,停的车不多,暂时 也没有人去经营。 崔子节以前都把车停在路边,随意而方便。那时候车不多,停路边也不影响市 容。主要还是为了省钱,有句话叫“什么东西都怕乘”,看车费也怕乘,一次五块, 一个月就是上百,乘起来就比较可观,如果再算上别的地方停车,那就是相当可观 了。上百可以洗车十次,买油可以开两百公里,开车的人都会这么算。但停在路边 也有不好,怕被其他车刮了,怕车窗被人砸了,怕后备箱被人撬了,到时候找保险 都没用。最怕的是那些心理失衡的主儿,暗地里拿利器往车身上一划,那个心疼啊, 骂都无力。所以,有了这个车库后,崔子节就把车停里面去了。 看车的是个秦县女人,三十来岁光景,样子还算顺眼,突出的地方是身体敦实, 眼睛扑闪扑闪的。身体敦实缘于她原先务农,务农就有些野味,有野味就显得蓬勃, 蓬勃了就和城里的女人不一样,崔子节就会在心里紧抓一下。眼睛扑闪说明她并不 木讷,说明她想交流,说明她心里有向往,否则,她眼睛扑闪干什么?她完全可以 封闭和拒绝。后来,崔子节知道,女人名叫李美凤,是拿工资看车的,也就是说, 车库还不热,她是属于“看地”的,车多车少和她没有关系。 秦县的女人都是风流的种,她们都有这方面的潜质,只不过有些开发了,有些 还没被挖掘出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李美凤也不会错。秦县的女人勤劳勇敢,她 们特别喜欢做一件事——在全国各地开洗脚屋。开洗脚屋尤其讲究身体条件,要有 顺眼的相貌,要有好的手段,试想,她和你站得贴身,她在你身上摸来摸去,她没 有这两手过硬的,寸步难行。李美凤为什么不开洗脚屋呢?崔子节相信,她是还未 被开发的,或者说,她没有帮手,她没有本钱,她被家庭牵累,她没有条件走出去。 那么,她会不会在暗地里做这种事呢?车库是个好地方,看车只是一个掩护,在地 下,在黑暗里,她要顺带做点儿什么事,也太容易了。他这样想是基于她是秦县女 人,基于她身体好,基于她在看车,也基于自己有辆车。人一旦有了地位,看人的 眼光也是不平等的,是居高临下的;人要是有了辆车,而且是雇人看守的,是不是 也可以在心里“欺负”一下看车的人? 有了这些想法之后,崔子节停车的心情就不一样了。 现在,崔子节在这里停车也有个把星期了,他对李美凤也大致有了一点点了解, 他开始注意她的细节了,比如她的吃、她的穿、她的住,总之一句话,她是简单的, 落后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工作了,而她又有他喜欢的潜质,只要他稍稍地用 功一点儿,是可以把她发展成某种角色的,或者说,他对她的工作是能够打动她的, 从而使她自觉地成为他的“对象”。尤其是她的性格,最符合他的“审美”标准, 这样的女人,即便是出点儿什么事情,她也会自觉地息事宁人,以大局为重的。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碰上她的情形和自己的心路历程。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亮得发腻,亮得让人觉得奢侈。崔子节开着车慢慢地 拐进车库,车库的坡道上也被太阳渲染着,一半亮一半暗,这使得他的眼睛有点儿 花,看不清车库的面目。直到他的车滑行到下面,他的眼睛聚了聚焦,才看清她站 在边上。她大概也是个新手,不知道怎么接洽,也不知道怎么服务。崔子节以前去 过很多车库,他知道那些看车人,要么老练得爱理不理,等你出来交钱;要么像交 警一样乐于指挥,过一把教练的瘾。李美凤不是这样,她就是站着,怯生生地看着 他进来,然后目送他的车,看着他在位置上停好。她没有主动向他要钱,好像生怕 他说她粗俗;她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话,好像很明白自己身份的卑微。在她眼里,有 车人就是人物,就是大款,是车库的主宰,他把车停在这里,他给她钱,他就是她 的衣食父母。 她就一直站在黑暗里。其实,车库里到处都是黑暗,有些地方微暗,有些地方 漆黑,她为什么站在黑暗里?是不敢和他走得太近?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含蓄?黑 暗的感觉如此美妙,崔子节的想象翩翩起舞,他走近她,他看见她眼睛扑闪扑闪的, 他甚至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他把钱递给她,她的手半伸着,手心做成了碗状,不是 接钱的样子,而是由他把钱放在她手心里。 她也没有说话,她本来是应该有话的,比如问问他停车的情况,停多长时间? 什么时候开走?是长期的还是暂时的?是论天的还是包月的?这样的情境也给了崔 子节一种错觉,以为她需要什么,或者她正想兼做什么。她不是秦县女人吗?秦县 的女人意味深长。而黑暗,也是最容易让人心生暗疾的,最适合偷袭一样的奇迹发 生的。 崔子节喜欢这样的女人,羞涩,安静。喜欢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的,比如家里 人苗条,他也许就喜欢丰满;家里人长发,他就觉得短发好看;甚至家里人漂亮, 他见了平平的也会怦然心动。所以,喜欢无所不在。但这里的喜欢有个前提,是他 本来就向往前面那些“车的故事”,那些故事有趣,能激励人,虽然那些故事有点 惊险,但稳当一点儿的故事,没有麻烦的故事,他还是愿意尝试的。 这之后,崔子节下班去车库开车,就很想看到李美凤。上午来时,他看到的都 是黑暗里的李美凤,下午她不用置身在车库,他想看到光亮下的她,是不是和他感 觉的一样?但李美凤经常不在,她不在,崔子节就像踏空了一只脚,有点儿失重。 李美凤会去哪里呢?她不是生活在车库吗?她是出去买菜了?还是去散步透气了? 还是寂寞了找人聊天去了?崔子节体会不出看车人的生活,但能想象出那种难受, 在黑暗里,在地底下,久而久之,手指头都会发霉的。 有时候,他也会在坡道下碰见一个男人。男人看上去有点儿猥琐,缩着肩,头 发蓬乱,身上透着一股被窝的气息。男人还藐视着他,有看车人的心态,你开车我 看车,心理不平衡,好像想咬他的肉。贫富差距永远是一个不等式,崔子节也不和 他计较,他只是想,这人是李美凤的老公吗?若是,别的不说,光凭这股子被窝气, 李美风就是不幸的,生活也肯定是一团糟的。想到这,崔子节心里就酸了一下,就 愈加有了工作的愿望,当然,这种工作方式主要体现在扶贫上,扶她的贫,不管怎 么扶,都是帮助,都是温暖。她不是生活在黑暗里吗?先把她带到地面来再说。 停车的事就是这样有趣,不是一锤子买卖,只要他和这个车库发生了关系,它 就有理由延续下去,这对崔子节很有好处。 崔子节这天心情好,他早早地去了车库,在经过车库坡道时,他看见了两件女 人的衣服。坡道是个好地方,对车库来说,它在上面,能见着日光;对地面来说, 它属于地下,有自留地的感觉;晾在坡道上的衣服,应该是李美凤的吧? 李美凤在坡道下迎候着他,她看着他的车下来。和平时一样,她跟着他的车走 一点点,然后就站在了黑暗里。崔子节停好车,从里面走出来,把钱放到她手上。 黑暗使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感觉到她莞尔一笑,这给了崔子节一个信息:这个 女人是可以接触的。 在这个简单的交错中,崔子节没有说话,他觉得现在还缺少说话的契机,说什 么呢?往什么方向说?说到什么分儿上?他心里都没数。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都 还茫然,话说多了,她会不会以为他居心不良,自己也容易陷入尴尬,还是不说的 好。他还是遵循着正常的程序,停车,交钱,走人。但李美凤的笑让他看到了前景, 他想,只要他的车还停在这里,他们说话的机会总会有的。 在经过坡道的时候,他又看了看那两件衣服,车库阴湿,坡道是晾衣的好地方, 这应该是李美凤的衣服吧。最近的几次,他都是在黑暗里看见她,他对她的衣服没 什么印象,如果是她的衣服,那衣服也太陈旧了,早过时了,按照城里人的标准, 那都是两年以前的样式。 下午市里开会,崔子节要提前到车库开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照顾,意味 着恩赐。此话怎讲?一般人停车都是从早停到晚的,五块钱,包干到底,试想,看 车人要多少精力对付啊,当营养费都不够。同样是五块,像他这样停停就走的,等 于白送了五块钱。当然,他是很乐意这样做的,这不就是扶贫吗?这就是最最切实 的扶贫。在平时,他这种情况也是很多的,他是一个单位的小头目,头目是什么? 头目就是忙,头目就是跑来跑去。他们这个单位不是很起眼儿,人员也不多,但五 脏俱全,对内的部门暂且不说,对外的就有艺研所、出版处、直管处、社会处、缉 查处,管的是图书馆、书店、剧团、影院等。要是放在市里,他们的工作就是配合 中心宣传,建设文化大市。这样的单位,让崔子节也显得人模狗样了,经常地被唤 来唤去开会,所以,崔子节停在车库的车,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开出去,说走就走。 崔子节在车库的外面碰到了李美凤,这次不是在黑暗里,是在往坡道转弯的通 道上,崔子节看清楚了,她穿的衣服是有点老。她领了一个小孩。车库外面有风也 有太阳,她们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们的眼睛被太阳晒眯了起来,她们毫无内容地 站着,看上去有点傻。崔子节问她,你们站在这里干吗?李美凤说,我们在这里听 歌。崔子节说,这里哪有歌啊?李美凤说,隔壁商店里有歌。崔子节这才意识到旁 边有个小超市,有音乐像烟一样弥漫出来。他说,这是你小孩吗?李美凤点点头。 他又说,怎么不去幼儿园啊?李美凤说,我们没钱去幼儿园。崔子节说,民办的幼 儿园不会太贵。李美凤说,民办的也要四五百,我看车一个月才七百呢。崔子节说, 想想办法嘛,小孩待在家里总是不好的。李美凤不响,闷着嘴没有和他接话。 没有话,崔子节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他就吧嗒吧嗒地走下坡道,把车开上来。 他原本想出来之后再和她打个招呼的,他事先摇下了车窗,但他发现她已经不在外 面了,他感觉她有点小情绪,她是不是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嫌他说了 句没有水平的废话?抑或,她不想看到他貌似关心而实际是一副虚伪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