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崔子节可以做的事其实是很多的,对于一个生活在车库的人来说,无论做什么 都有扶贫的意义。经过这些天的摸底,他目前有两件事可以先动起来,一是给李美 凤买几件衣服,二是给她小孩买些吃的。他如果要做就做得得体一点儿,不要做得 太猛,他暂时选择后一项水平低的,买些糕点。她不是收入低吗?她小孩不是上不 起幼儿园吗?那么买些吃的,多少也能减轻点儿生活负担。这样,崔子节在开车的 时候就特别注意路上的糕饼店。 从家里到单位,崔子节一般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临江路,沿江一路地拉过来, 比较好走,但要远一点儿;另一条是高教路,相对距离要近一些,但要穿过市区, 而且还要经过一个医院。医院门口的情况是可想而知的,人影幢幢,车水马龙,有 时候一堵就堵得石头一样。在崔子节的印象里,高教路上有一家糕饼店,叫什么稻 村香的,是台湾人开的,糕饼的样式很多,大家都比较青睐。崔子节想,要买就要 买最好的,要拿得出手的,这也是他身份的体现。他也知道,李美凤并不懂得糕点 的好坏,一些超市就有包装好看的自制糕点,是专门卖给外地人的,根本谈不上口 味。但崔子节不想敷衍,至少说明他这会儿是上心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留意着路旁,他印象中稻村香应该在一座桥的附近。这是一座 环形高架,功能是为了快速疏通。这样的桥,交警就多。这样的重地,交警一般也 都森严壁垒,火眼金睛。轻者,快速赶你走;重者,拍照抄牌;再重点,你和他争 辩几句,拖车扣点。其实,开车也是挺孙子的。开车只是在某些场合,某些情况下 才光鲜神气,其中包括在车库。所以,崔子节在车库有扶贫的举动,也是情有可原 的。这样,崔子节在接近高架的时候就非常小心翼翼,差不多像匍匐。他轻轻地靠 近糕饼店,快速地下车,像打劫一样窜进糕饼店,拿了包十元的糕点,丢下钱就走。 还好,今天的交警善解人意,今天的交警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崔子节要考虑怎样把糕点给李美凤了。不能直截了当地给,给了说什么 呢?是看她可怜?还是说她缺少吃的?都不行,扶贫也要考虑人的尊严。他如果把 糕点给了她,她没有什么反应,两只手像铁棒一样戳着不接,他的脸就丢大了,就 没有可能再走下去。所以,关键是先看她的态度,她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扶贫。还 要看什么时机,最好有她的小孩在,有小孩就比较好表达,他顺手一递,小孩嘴馋, 拼命一接,这个过程就完成了。许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设计和安排,大人的情感都 是借了小孩这个道具作掩护,才慢慢含蓄地发展起来的。 崔子节想着这些步骤,车子也开得很顺,车库一下子就到了。他慢慢地拐进坡 道,他没有看见李美凤在那里迎候,也没有看见她的小孩,他开始以为是光线的原 因,他从明亮的地方进来,和车库的反差太大,眼睛不适应,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而李美凤,本来就含蓄,又正好站在背光处。他慢慢调整了眼睛,把焦距对准了, 也适应光线了,还是没发现车库里有人。他只得乖乖地停好车,无精打采地走了出 来。 后来想想,虽然没交接糕点,但还是留下了机会,他不是还没交钱吗?对于心 里有企图的人来说,任何机会都是发生故事的基础,一般的交钱当然是个简单的过 程,但承载了想法的第二次补交,那就不一样了,就可以好好策划一下了。 中午,崔子节在单位吃饭。他有午休的习惯,这都是坐机关落下的毛病,没办 法。前面说过,他在单位是小头目,他的办公室里就安了一张大沙发。他努力地躺 一会儿,也强制自己闭了一下眼睛,奇怪,呼吸一点儿也不平稳,脑子也一点儿不 犯困,这样躺着一下子就腰痛了,只会越躺越清醒。他索性起身,摸了一把脸,若 有所思地想做点儿什么。他想起李美凤,想起她挂在坡道上的衣服,他想做的就是 这件事——给她买件衣服,让她的面貌稍稍地焕然一下,让她不至于和这个城市有 太大的距离。这也是他的计划里的。 单位附近有一条小柴巷,巷不长,也就两百来米,巷也不宽,仅供两辆车交错, 但巷的两边都是店,专营打着外国旗号的冒牌服装。这是个淘衣的好地方。经常有 附近单位的公务员趁暇过来,有工商局的,也有税务部门的,他们的制服很起作用, 往往能淘到又好又便宜的衣服。崔子节单位的同事也经常结伴来淘,但讨价还价的 力度要大一些。崔子节也想学学同事的样子,来捡些漏货,但来了之后发现,自己 其实是挺茫然的。他从来也没有自己买过衣服,更不用说替别人买衣服,衣服对他 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盲区,而对女人的衣服,则盲点更多了。李美凤穿多大的衣服? 具体应该叫什么号?他听说国外的衣号还分A 型B 型,好像有表示乳房的意思,但 具体是A 挺还是B 宽,他一无所知。事实上,他其实什么也买不了。他只是一个意 愿而已,他是被一种意愿催促着,推动着,才来到小柴巷的。他装作煞有介事地逛 店铺,这个店里进,那个铺里出,看见自以为好看的衣服,也停下来摸一摸,翻一 翻,问问价钱,但没敢讲价,他知道,这里的店主都是很会做生意的,一讲价就会 上套,就像臭屎沾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有一下,崔子节的心里也犯了嘀咕,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儿不妥。他和李美凤 什么关系?停车和看车的关系。有多少钱的深浅?也就五块钱的来往。现在,几件 衣服要建筑在五块钱的基础之上,肯定已超出范围了。任何事情,要做起来,都应 该在一个相衡的基点之上,超越了基点承受的行为,就叫人猜疑了,就会往居心叵 测那边想。这样一想,崔子节就觉得自己的动机有点儿荒唐,就算李美凤能听他解 释,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就作罢吧。 下午单位里没事,市里也没有开会,系统里也没有什么活动,崔子节就待着没 有出去。他一贯很反感开会,同时也反感活动,觉得务虚的东西太多,有什么意思 呢?大段的时间就这样被撕得七零八落。他喜欢有实质内容的工作,换句话说,他 不喜欢清淡平庸的生活,这和他目前的状态相当对味,繁忙的工作之余,有一份闲 情逸致去稀释,去调节,这样才是对的。也就是说,他对车库的念头是不奇怪的,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他在单位是抓业务的,这段时间,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越剧团的工资还缺口百 分之三十,还得争取财政的支持;新华书店能不能走走第二渠道,把库存盘活起来 ;电影院线有没有办法另辟蹊径,不受全国的支配和限制;影像和音像市场,怎样 维护繁荣又怎样打击盗版;图书馆的购书经费是越来越少的啰,再这样下去,新书 增不起来,和外地的差距也越拉越大。怎么办?这些都是他要考虑的问题,要拿出 思路,要运作起来。但他想不下去,脑子里混沌一片,每一个问题,想着想着就会 支离开来,想着想着,就会拐到岔路上去,都会出现车库的情形,都会被李美凤的 样子重叠和覆盖。他知道,他还是想出去,去车库看看,通过开车这形式,把上午 未竟的事情完成掉。 接下来的这个机会就比较好了,崔子节想要的条件都具备了,李美凤在,她小 孩也在。他可以把两件事情都完成掉,先付掉上次欠下的车费,再把糕点给她小孩, 不光是单纯地给,关键是要给出他预想的气氛。 李美凤和她小孩在做游戏,就在坡道进车库的口子上,这是一幅很好的画面, 李美凤坐在椅子上,她小孩坐在她大腿上,她们的身体在有节奏地仰合,摇晃,她 们在做一种拍手练声的游戏,有朗朗的民谣从她们之间蹦跳出来: 天上云黄,地下冰糖, 哥哥担水,妹妹烧汤, 猴子担去卖茶叶, 卖到明天下半夜…… 其实,游戏是无聊的,但小孩却做得津津有味,崔子节觉得,这都是小孩没有 上幼儿园的缘故。要是在幼儿园,老师教她唱歌跳舞,有空和小朋友玩耍嬉戏,她 就不会稀罕这种游戏了。 李美凤也看见了坡道上下来的崔子节,她说,今天又去开会啊?他说,噢不, 今天要早点儿回家。李美凤说,你每天都早点儿走,我应该少收你的钱才是。崔子 节说,这你就客气了,五块钱已经很少了。李美凤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崔子节说, 你要是少收,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说着就掏出钱,正好是一张五块。李美凤双手还 抱在小孩腰上,她没有接钱的意思,倒是小孩伸手把钱接了,崔子节笑一笑,李美 凤也笑一笑,对小孩说,那就谢谢叔叔啦。小孩也小心翼翼地学了一句,谢谢叔叔。 这是一个非常宜人的气氛,似乎把下面崔子节要做的事也铺垫好了。 接着,他下到车库里开车。一般情况下,回家的车都开得比较起劲的,像小孩 放学时的心情,还没到坡道就早早地冲起来,靠近坡道时就一跃而上。但这会儿没 有,崔子节心里还有事情,临近坡道时他反而慢了,他还故意打了一下强光灯。在 车库打强光灯是很刺眼的,一下子就把她们给抓住了,她们的眼睛一齐看了过来。 崔子节把车停在她们边上,他摇下车窗,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举起手里的糕点,他还 把糕点在小孩眼前晃了晃。一切都还在前面的气氛里,表情和语言似乎都还氤氲着, 他对小孩说,再谢一下叔叔。他这话一下子活跃了现场,同时也示意了李美凤,告 诉她,糕点是给小孩的,你就听之任之吧。李美凤笑笑。小孩是简单的,纯真的, 农村的小孩更是这样,她立刻被糕点吸引了。她迅速从母亲的大腿上爬下来,她跑 到他车窗前,她快速地接走了他的糕点。这个动作使得现场又愉快了一下,崔子节 和李美凤都笑了,他们没觉得这和小孩的教养有关,他们都觉得那是一种童趣,李 美凤说,小孩嘴馋,让你笑话了。崔子节说,小孩都这样,率真,不隐藏。李美凤 说,那叫你用大了。崔子节说,用什么大呀,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李美凤说,下 次别买给她了,吃惯了不好。崔子节说,没事的,让小孩高兴嘛。真的就像电影里 演的那样,借着小孩的作用,推波助澜,虽说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但总的来说是 在一个美妙的范围里,一说一答,有顾盼,也有微笑。说得差不多了,崔子节就适 可而止地打住,自自然然地把车开了上来。 回家的路上,崔子节想,这件事看似平常,没什么大的动静,其实还是在进步 的,是在往好的方向走的。第一,她看他停车时间短,要给他优惠,要少收他的钱 ;第二,她让小孩接受了他的糕点,她没有阻止,她顺其自然了。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李美凤对他也是有好感,噢不,现在说好感还为时过早,但至少是不反感吧。 这就是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往后的发展就顺风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