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单位今天去扶贫,几个人坐了小车去,由崔子节带队。单位现在也有一辆新车 了,是桑两千,平时都是一把手坐,今天一把手公休,就跟着他跑乡下了。他们去 的是熹县岩镇下田村,是市里定下的帮扶对象,扶贫的内容原先要落实到集体经济, 单位怕麻烦,就简化为送钱了,每年给一万。至于这个钱怎么用,他们也不去管, 反正是财政的钱,他们没出血割肉的疼痛,算了。崔子节心想,这和他近来在车库 所做的高度的一致啊。 扶贫还有个内容就是去看望一下村里的老革命,大概有十来位,每人送现金两 百,再给些香皂牙刷什么的。再就是在村委会边上的小酒店里撮一顿,这倒是村里 接待的。其实,扶贫只讲究个意义,不一定对方都穷得叮当响。这顿饭每年都搞得 很像样子,以前来过的人都印象深刻,上的都是精心挑选的土货,还有山羊和家猪, 平时一般吃不到,所以,再远的路,大家也乐意去。 崔子节还在这村里包了一个学生,市里规定,市管干部,一人至少一个,崔子 节也就意思意思地认了,一个四年级的小男生,学习一般,崔子节给他的承诺是, 无论他读到什么程度,全包。其实,也是不怎么穷的,崔子节还有印象小男生和他 接洽的那一天,是坐了家人的摩托车来的,拿了他一年的学费,又轰隆隆车屁股冒 烟地走了。崔子节心里怪怪的,他自嘲地说,前世欠别人的债,还愿吧。 他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呢?他是想告诉别人,或者给自己一个支持,扶贫,不一 定是件很突兀的事,不一定是件需要多少理由的事,其实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只 要他愿意做,有心情去做。比如在车库看车的李美凤,他也不知道她的生活到底怎 样,内容好不好?质量高不高?他只是感觉她生活一般,简单,落后,而他,又喜 欢又愿意,就可以扶贫了嘛。就算不是扶贫,一个愿送,一个愿受,有什么不可以 的。 扶贫的结果不仅仅是吃了一顿美味的农家菜,还带回了很多柿子,去的人人手 两盒。柿子是熹县的名优特产。是礼品没有人嫌多,给的都收下了,连半句推辞的 话都没有。实际上,崔子节是不大爱吃柿子的,平时到季节时偶尔吃一个,说不上 好吃不好吃,冬天吃柿饼也一样,也是勉勉强强的。据说,吃柿子容易结石,他怕 结石,结了石化不掉怎么办?所以,两盒柿子,对他来说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他决定把柿子送一盒给李美凤,他跟她说,是专门从乡下捎给她的,他说乡下 人在城里本来陌生,情绪上有时会很压抑,多接触些土货,会感到亲切,也是排解 的一种方法,能给心理上带来安慰。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虚荣心的。有人关心着她, 她自然很高兴,尽管她含蓄着没有表露,但动作里还是看出了她的欢喜,说你这么 客气啊,并且当场把盒子打了开来。一盒的柿子,整整齐齐地码了两层,颜色和个 头都十分诱人。李美凤说,还有点儿生的呢。崔子节说,放一放,很快就会熟的。 李美凤说,我们老家也有柿子,但品种不好,多籽,涩口,不好吃。崔子节说,这 可是名牌,都是出口的。李美凤说,我喜欢吃的,我等不及了。又说,你知道柿子 要多久才会熟呢?崔子节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你经常看看,红了,就熟了。李 美凤说,你知道有快熟的办法吗?崔子节摇摇头,说,以前知道有几个办法,一是 把柿子的蒂部用棒针刺一下,据说很快就会熟的,不知有没有道理;还有就是把它 放在米缸里,用米捂一下,大概是给它一个合适的温度吧。李美凤笑笑,说,这些 我都知道,但红得还是慢,有一个办法红得很快。崔子节说,有多快呢?她说,很 快,一边做一边就红了起来。这个崔子节不知道了,他有点儿好奇,关键是他这时 候想说话,渴望说话,觉得说话里契机多多,会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就继续 诱导李美凤,说你说来听听,我也回家试试。李美凤说,把柿子和苹果放在一起, 马上就会红起来,一下子就熟了。崔子节还想说下去,有这样的事?什么道理呢? 她说,我也是凑巧发现的,也没有总结道理,后来有人说,苹果有一种气味,这气 味对柿子快熟起作用,柿子就有反应了。 崔子节这天很舒服,在车库,本来就是进进出出的事情,却让他说了这么多话 ;本来还是在探索的过程,却一下子看到了美好的前景。话说多了,话也说好了, 光凭这内容,他就觉得很进步,不光是就车论车,不光是停车付钱,他们有了更深 层次的交流,已经开始向广泛拓展了。关于柿子,他仅有的知识也就是前面那些催 熟的办法,再就是柿子和螃蟹不能同吃,吃了会结石,这是柿子里的糅酸在起反应, 使蛋白迅速凝固,且向钙的方向发展。而她也有一手,能说出苹果的快熟气,这已 经有化学的倾向了,只不过她不擅总结,说得通俗了一点儿,但仍旧是知识啊。这 充分表明这个人是有情趣的,不是木瓜一个;还充分表明他们有交流的基础,在某 一个平台上,差异不是很大,是可以说说话的。 仔细想想,停车“交钱”这个环节,是大有文章可做的。经过前面两次的“扶 贫”之后,他们的关系已经不那么“公事”和“铜臭”了,已开始往“人情”的方 向发展。有一次,崔子节身边没带零钱,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李美凤就说下次吧下 次吧,再说吧再说吧;还有一次,他给她钱,她坚决不收,手忸怩地藏在身后,她 先是说不用哪不用哪,后来又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停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那不行的,你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个便宜我是不能占的。她说,那我都拿了你的柿 子了,我小孩也吃了你的糕点了。这些话,崔子节听了很舒服,也非常受用,说明 她记着他的好处,说明他们已经从单纯的停车中跨越出来,奔其他内容去了。最后 还是他把她身后的手捉了出来,他捏着她的手,把钱硬塞给她,他占了停车以外的 另一个便宜。 交钱的事的确可以好好地谋划一下,因为他想延续,因为这里面有契机。他可 以故意拿张大钱给她找,她肯定找不开,找不开就有机会了,要么先把钱存在她那 里,要么是他暂欠着她的钱,只要他有心,一来一往,插科打诨,他会让机会应运 而生的。 如果从喜欢出发,以扶贫的角度,崔子节应该给她包月才是。像他这个位置, 跑上开会的时候比较频繁,跑下联系工作也比较多,也就是说,真正把车停着完全 不动的情况比较少,一个月二十二天上班,他顶多待单位十四五天,余下的七八天 车费,他等于就是贡献了,给李美凤扶贫了。但包月缺的就是情调,没有另外的枝 杈和意外,月初把车费一缴,一个月的“手续”就完成了,相安无事,甚至互不相 关。崔子节肯定不想这样做,他还是每天付钱麻烦的好。他现在喜欢这个人,他也 喜欢这样的事,地面上的事,他觉得有点儿风险,且心有余悸;地下的事,他觉得 别有情致,忍不住就想尝试一下。谁叫他有辆自备车呢,谁叫她在车库看车呢,谁 叫他们有缘结识在这么一个平台上,这不是一般人都有的机会,所以,他得珍惜, 还要充分利用。 扶贫不能光送吃的,崔子节想,送吃的显得太平民了,甚至有点儿通俗,这与 他的身份不符。扶贫要有崇高的心态,是一个舒畅和愉悦的过程,他想,他应该做 点儿大的才对。以他的想法,要扶就要扶要紧的贫。对李美凤来说,什么是她最需 要的“贫”呢?就是给她的小孩找个幼儿园。不瞒你说,这件事他还是上过心的, 还真的花工夫打听过。五幼六幼当然是不现实的,但那些私人幼儿园,还是可以试 一试的,他办公室对面的那幢楼里就有一个。每天上午十点,一拨小孩在裙楼的过 道上做哑铃操,“哑铃”是自制的,五双筷子用橡皮一扎,敲起来也是噼里啪啦的, 很有节奏感。他想,李美凤小孩上这样的幼儿园差不多吧。 有一天,崔子节还真的去问过。他记得那个小老师还挺会做生意的,开口就和 他套近乎,这位先生在哪里见过?崔子节说,不会吧,我和幼儿园没打过交道啊。 小老师说,反正面熟,你肯定是附近什么单位的。崔子节也不隐瞒,就说了是对面 某某局的。猜中之后的小老师一脸的坏笑。崔子节说,你笑什么?小老师边笑边说, 我在猜你的身份呢。崔子节说,此话怎讲?小老师说,像你这个年龄吧,为儿子来 吧,似乎不像;做爷爷了吧,好像也不大可能。崔子节忙补充说,噢,我来替我的 一个亲戚问问。他这样说了,小老师也切入了正题,说,我们这儿不贵,还算比较 实惠的,一般生人一月四百五,像你算邻居了,四百,如果是两个月一起交,再优 惠点儿,算七百六。 三百八,对崔子节来说,这数目也太小了,就像洗澡时褪掉的一根汗毛。而对 于李美凤,那也许就是恩赐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把她从雪地里救了起来。但这 个想法最后还是被崔子节自己否定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和前面“买衣” 的性质有点儿类似,“女儿不能大过娘啊”,大了,就不自然了。那怎么办呢?他 现在已经被这种心思怂恿着,扶贫的心是铁定了,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告诉自己,扶 贫,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要落实在行动中。思忖再三,他给了自己一个折中的方 案,去买些小人书给她小孩,让小孩在车库里自学吧,这也是行之有效的一个举措, 比空口讲白话要好。 主意已定,他就屁颠屁颠地往新华书店去了。 崔子节好久没有去书店了,以前去时他都是看看美术书装帧书,他是学舞美设 计的,现在走上了领导岗位,书店就去得少了。现在的书店像个大商场,尤其是少 儿区,摆上了玩具,隔出了游乐场,还有妈咪休息的地方,这都是因为少儿图书价 格昂贵的缘故,也因为现在买书已成了一种奢侈的时尚。不过,崔子节的运气比较 好,他偶尔来一趟,却正好碰上了读书日打折,少儿图书尤其打得厉害,底线到二 折,这很对他的胃口,他不是给自己买书,他是买书送人,而且是送给李美凤,这 样,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付出做最大的人情。他稍稍迟疑片刻,想了想李美凤小孩的 大小,想了想她小孩的样子,样子决定了心智,有了这个判断,书就好买了,他零 零星星地挑了几本,基本是飞禽走兽之类的,大概也就二三十块钱吧。 送书是可以好好设计一下的,这可能会引发激动,有很大的发挥余地,发挥好 了,就可能有很大的收获。比如,李美凤有意请教,这就正中他下怀了。他可以讲 讲意义,也可以讲讲形式,故事深浅可以讲,画得好坏也可以讲,可以从介绍的角 度,也可以从帮教的角度,最好能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多停留一会儿,不要匆匆忙 忙,更不要被什么干扰,这样想着,崔子节预期的效果是非常美妙的。 现在,崔子节拎着小人书走下车库的坡道。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往,他对车库已 经很熟悉了。坡道的下端是一个小房间,好像是配电间或者水泵房,现在成了李美 凤的卧室,他不知道里面什么样的,每天从坡道上下来,里面都是黑洞洞的。这样 的地方,显然不合适做赠予仪式,也不适合说话,万一有人从上面下来,看见里面 有两个人,他们会怎么想?倒是车库进口的拐弯处,一个凹角还比较好,李美凤平 时在这里烧菜烧饭,这个地方背光,又背视线,就算人人都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到 那里面去。就看李美凤在不在他设定的位置上了,她要是正好在,那就是天赐良机 了。他把书送进去,用书堵住她,一切随风遂愿。 但是很不巧,他没有看见李美凤。像他前面猜想的那样,她是去外面买菜了? 还是去散步透气了?还是郁闷了找人说话去了?他也没看见她小孩,如果她小孩在, 这样的时候,他也会降低仪式的条件,把书给她小孩,反正等会儿她就知道了,只 要她是个明白人,她就知道书是他给的。在这个黑暗的车库里,还有谁会这样关心 她呢?只有他。 没有人,崔子节只好往里面走。他不能喊人,也不能刻意地寻觅,他只是一个 车主,是来车库开车的,他只需把车开走就是,无需什么手续。 失落,扫兴,崔子节坐进自己的车,门也关得特别的响,他无奈地把车往外面 开,回家吧,撂心吧,未竟的事情明天吧。但他不甘心,他还想有事情发生,他把 车开得很慢,连沙沙的声音都没有,他把车窗摇下,大睁着眼睛,洞察着黑暗里的 一切。突然,他听见了咣当的一声,他警觉起来,马上就发现那个凹角里有灯光, 声音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李美凤在里面!这样最好了! 他把车开到凹角边,轻轻地停下,连关门都很轻,他怕关重了会把李美凤惊出 来,出来就没有意境了。他拿上小人书,悄没声息地靠近,她确实在,背着身在案 板上切着什么,他马上意识到是在切土豆,因为他闻到了古怪的气味和沙啦沙啦很 质感的声音。他的接近也惊觉了她,她半侧着身转过来,她说,是你啊?他说是我, 我是不是吓着你啦?她说没有啊,有什么好吓的。又说,你找我有事吗?他说,我 给你小孩买了些书。她开始有点儿不解,说,买书干吗?他说,买书给小孩看啊, 学习啊。她噢了一声,马上高兴地接了过去,我看看什么书。他趁她翻书的时候有 意去靠近她,他差不多挨着她身体了,他说,小孩不上幼儿园不好。她说,我知道 不好,但我没办法。他说,所以要买书让小孩看,比不上去幼儿园,但总是好一点 儿的。他的话嗡嗡的,像梦里传出来一样,有力地撞击着她。她顿在那里,没有说 话。他觉得此刻的她有哭的倾向,她不说话只是想控制不哭,但她还是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对我好啊……他也顿了好久,他在找一句话,这句话要 有分量,要有力量,要像催化剂,要么把她的委屈催起来,要么把她的身体摧垮, 他说,我愿意,我喜欢,我看见你高兴……他想,她的心一定会酸得一塌糊涂,她 会扑向他,然后伏在他身上呜啊呜啊的……但他们的氛围被一声喇叭无情地打断了, 接着坡道上又响起车轮下来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有车进车库了,李美凤马上要去 接洽了,她急忙振作了一下,快速地跑出来。也许,这声喇叭是叫给崔子节的,示 意他的车停的不是地方,是他的车影响了别人的进入,他也急忙跑出来,钻进了自 己的车,迅速地把车移开。他在心里咬牙切齿,他在诅咒这辆下来的车,该死的车, “棒打鸳鸯散”,该死的车库,不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