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天,崔子节休息。崔子节平时休息都很舒心,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去看 一部好的电影,去超市买点儿东西,把书房整理一下,顺便把下周的工作想一想, 但这个双休日他有点儿空落落的,不知做什么好。上述的这些事情,好像都不值得 让他马上紧张起来,倒是车库的李美凤,却结结实实地袭击了他。其实也不是袭击, 说袭击有点儿重,说惦记和侵扰一点儿也不假。 怎样去解释崔子节的思想和行为呢?崔子节自己就曾经试想过无数次。这么说 吧,第一,他向往前面那些自备车的故事,他觉得好,觉得有意思,希望自己也有 染;第二,他也有车,有条件制造故事,不过,他不想冒险,不想出事,他追求廉 价和安全;第三,他的生活太安逸了,太平淡了,每天昏昏欲睡,他想要一份紧张 的生活,同时又是有承受感的生活,忙碌而且付出。 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稍稍地有了一点儿承受感,他在为一个人操心。操心也得有 它的可能性,有些事,他是操心不着的;有些事,他操心了也没用,所以,操心既 是一次实践,也是一次完成。李美凤的事,他正好可以操心,也有能力来完成,所 以,意义就显现出来了。 在家里,崔子节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他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万涓泉水, 终究汇流成河,他在为自己的思想行为而寻求一种理论基础。他待在自己的书房里, 他在翻书橱里的藏书。书橱有点儿乱,有些书搁得不是地方,很无序。这是个有趣 的现象,每一次整理藏书,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正规而整齐,但之后再 置身书房时,又会发现许多摆法一点儿也没有道理。比如,一本《欧洲美术史》居 然和《红楼梦》放在一起。《欧洲美术史》是他的钟爱,里面介绍的意大利美术, 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对法国美术的描述,却有着别样的拓荒意义;《红楼梦》是线 装本,陶令纸印刷,木版刻效果,他把它当作装饰品买的,而不是为了阅读。他至 今也想不明白,这两本书怎么就摆在一起了呢?就在这时,崔子节发现,他今天要 找的《郭沫若文集》,也摆在这里。那还是他在美院学习时读过的,他记得有《女 神》和《孔雀胆》等篇什。诗歌和戏剧,他没有特别的兴趣,倒是小说里的一篇, 他记忆非常深刻,叫《叶罗提之墓》,他还记得当年读它时的那份心境,读一段, 屏住呼吸回味一下,再读,再闭上眼睛体会,文中的奇丽和迥异,让他生出了怅然 和感叹。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像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像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 一个金色的顶针。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扪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像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 的柔软的掌中……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 学。 …………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像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 “我远远地听着你的脚步声音便晓得你来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跃得不能忍耐。” “你的声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样的。” “从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软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在说不贞的女 子的话,我的耳朵便要发烧了。” “我怕睡了谈梦话唤出了你的名字来。” 叶罗提从他嫂嫂的口中,渐渐地渐渐地听出了这些话来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园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着第三次的孕身,叶罗提也从中学毕了业了。 十五夜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 ………… ——“你想甚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给我……” ——“给你做甚么?” ——“给我……亲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吗?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了,脸色在月光之下晕红起来, 红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给叶罗提。 叶罗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来。嫂嫂立着把左手紧掴 着他的右肩,把头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 栗,在感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 夏天在产褥中死了!死前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 在灯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 的真正的死因。 崔子节拿起书就想躺下来。他的书房里有一张贵妃椅,他喜欢躺在贵妃椅上看 书,喜欢看着书自然地睡去。但这一天,崔子节在看《叶罗提之墓》时没有睡去, 他唏嘘不已。 每个时段的阅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年轻时看《叶罗提之墓》,他更多的是惊 叹,惊叹郭沫若的想象,也惊叹故事的凄美,甚至希望自己也能经历这个过程。现 在再看,便看出了许多平和,看出了许多理解,这和他的年岁有关,也和他的阅历 有关。 世间万物,随遇而安,都在遵循着和谐的规律。什么是和谐?自然的,舒服的, 就是和谐。看看叶罗提和他的嫂嫂吧,在月光下,在竹林里,风是有情的,清香的, 交流如诉如织,如歌如泣,他们是优雅的,美丽的,幸福的。 崔子节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心理,他在拿这篇小说作参照物,用这篇小说来阐释 自己的行为,他前面说过,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叶罗提不用理由,他也不用理由, 叶罗提发生了惊世骇俗的爱情,他发生点儿平庸的故事难道不可以吗? 这天上午,崔子节内心是释然的。但下午,他稍稍地有点儿不是味道。他突然 想起要去车里拿点儿东西,车的后备箱,是他的另一个仓库,一个人总有许多自己 的秘密,总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有些东西,他是不会放在办公室的,也不能如数地 带回家,就放在车的后备箱里。比如有一次参加一个企业的群文活动,企业送了他 一套精美的指甲油,一个小包装,外盒上印的是企业广告,里面却装着各种各样的 指甲油彩。这样的东西,他能带回家吗?不能。送给老婆,她也看不上,她一般都 用兰蔻和CD的,她不用杂牌。其他人,他一时也没对象好送。而李美凤,她的当务 之急是温饱问题,而不是指甲的好看问题,先放着,以后再说吧。 他今天不是去拿指甲油,他把一个文件落车里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 有点儿丢三落四的。就在他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在阳光的映衬下,他发现自己的车 门上有些奇怪的痕迹,不是被撞的痕迹,也不是被踹的痕迹,而是用脚在上面蹩过 后的痕迹。这一脚有点儿“恶毒”。他的车上的是“珠光漆”,是新款,颜色特别 亮,光洁度非常好,但这一脚明显是从上而下用力的,且鞋底好像还故意沾了些沙 子,蹩在他车门上就像砂纸磨过一样。这是谁干的? 他的车平时都在两点一线上,要么停在车库,要么就停在家门口,家门口不会 碍事,是没有人拿车出气的,那么就是从车库带来的。这样一想,他的猜测就走上 了路径,这一脚是李美凤老公蹩的。她老公是不是知道他的事啦?或者说,她老公 不喜欢他对李美凤扶贫,不喜欢就明明白白地说嘛,干吗拿他的车出气。他相信是 她老公干的,看他那样子,你叫他真刀真枪地打一架他敢吗,他也就会冷不丁撂一 下别人的阴囊。 当然,他也不会太在意,车嘛,就算是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很快他就无所谓了。 上午市里开报告会,是机关工委组织的“学习论坛”,说起来也是挺花心思的, 每一次都请了中央党校和社科院的专家,讲过去,也讲当下,要求签到,不去还不 行。论坛的会标上有这样一句话“终生学习终生受益”,说得很对,太对了,学习 肯定是无止境的,就是今天的课讲得不好,“基层的民主与法制”,说的是乡镇选 举的一些杂事。乡镇不是崔子节关心的内容,和他所从事的工作也不大挨边,坐着 自然就困顿丛生,加上主讲人口齿混乱,一口的北方腔,听得累,于是,借了小解 的机会,崔子节义无返顾地溜了回来。 开车去车库,他相信这时候是最容易碰上李美凤的,车库最闲的时候就是十点 来钟,这个时候,该进的车都进了,该走的车也走得差不多了,她正好没事。 崔子节想对李美凤说说话,他今天的话题很多,隔了个双休日,话题已经积累, 他可以说说小人书,说说车库的生意,说说车门上的脚印,说说《叶罗提之墓》, 反正都可以发挥。他的车就这样从坡道上下来。种种迹象表明他和李美凤是存有感 应的,不是有去无回的单频道,而是可以交叉的复合频道,他发出了信号,她不仅 能接收,并有微弱的呼应。不过,今天的李美凤“天线”断了,频道串位了,接收 不灵了。她看见了他的车,本来她都会刷的一下站起,但今天她却头也没抬,坐在 那里一动不动。她在洗脚,一双脚泡在塑料桶里,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崔子节想,白天怎么会洗脚呢?车库也不是洗脚的地方,况且,洗脚也没有什 么好专心的,又不是绣花。心里有事,想象力就特别丰富,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 信号,就像那些老电影里演的地下党,开会也好,碰头也好,执行任务也好,总会 有一些反常的举动做出来,那么,李美凤的洗脚是在给他发什么暗号?她要提示的 是什么意思呢?说她老公在凹角里?说她这会儿不方便?说小人书她老公知道了? 说她老公不喜欢? 他的车就只好径直地朝里面开。平时,他看见她都会示意一下,或摁一下喇叭, 或打一下强光灯,有时候她不在眼前,他这样表示一下,她就会受喇叭和灯光的牵 引,从暗处走向明处,从远处跑到跟前,和他点个头,露出一种只有他们才会意的 表情。可今天,他被她的提示制约了,他觉得车库里危机四伏,他不能无事生非, 他就装作很本分的样子,木然地往外走。 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躲躲闪闪,躲闪是心虚的表 现,是懦弱,人家一怀疑,他就收敛了,好像真有什么事似的。他要用逆向思维, 要反其道而行之。他曾经用这样的办法对付过交警,有一天他忘带驾驶证了,正好 碰上路上交警设岗,他没有躲避,他灵机一动,直接把车开到交警面前,他问交警 什么路怎么走,交警就告诉他怎么走怎么走,他非常诚恳地谢完走了,巧妙地躲过 一次处罚。这叫什么,这就叫插科打诨,交警完全没有察觉出他这是手段,他那天 要是心虚,要是躲闪,肯定被交警瞄住了。所以,越是不利,他越要迎难而上,以 证明自己的坦荡,有什么呀,不就是和李美凤说几句话吗?不就是送点儿小恩小惠 吗?他就用这样的办法来克服眼前的境况。他大模大样地走向李美凤,一边走一边 拼命想着话题。李美凤还在那里无聊地洗脚。他就问她,你的车库有下水道吗?李 美凤说,下水道有的。他又问,有水龙头吗?她说,你问水龙头干吗?他们的说话 惊动了她老公,他从凹角里踢踢踏踏地出来。崔子节想,出来得正好,他们好好地 交锋一下,省得老在他车上做小动作。他就把话头朝向她老公,说,你们这里要是 有水,有下水道,就把我的车洗一洗。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她老公立刻就堆下笑 来,说好的好的。崔子节又说,洗车房洗车十块,我不少你,也十块。她老公说可 以可以。他又豪爽地说,你把车里面再擦一擦,我再加你五块。她老公眼睛亮了一 下,拼命地点头哈腰了。崔子节说得不动声色,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 里却在感叹,毕竟是乡下人啊,毕竟是车库看车的啊,怎么和他打心理战啊,使点 儿小手段,马上就把他打败了,把他俘虏了,危机立刻就平息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