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其实崔子节知道,在车库洗车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的。他们没有高压枪,轮胎就 没法洗,泥板就冲不掉;没有高压枪,车身的灰尘就会粘着,布一擦,就会把车漆 擦出许多丝路来,光洁度就会大打折扣。这些他当时没有考虑,现在当然也不会多 想,他当时只想稳住她老公,不让她老公生出事端,现在达到目的了,也挺好的, 一箭双雕,看来扶贫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李美凤真的把他的车洗了,看得出她洗得很用心,一般刚洗的车都会残留水痕, 她却把车擦得油光锃亮。他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身体连连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说反正我也没事,洗一洗很方便的。他说那不行,叫你麻烦了就得给钱。他还说, 你不收钱,我以后就不叫你洗了。她说,你停在我车库,我就是要洗,看你怎么样? 他见她说得有趣,就故意逗她,说,那我不停在这里了,看你拿什么洗。她说,你 不停在这里,你有地方停吗?他说,到处都是停车的地方,随便停哪里都可以。她 说,我知道你会停这里的。顿了顿,她又说,你其实尽管停这里的,你不用付钱, 反正我是拿工资的,多一辆少一辆老板不知道。崔子节笑了,他很高兴听到这样的 话,这可是一个飞跃啊。如果说,李美凤前面对他仅仅是接受,那么现在,她已在 “吃里扒外”了。这说明他前面的努力很有效,故事总有主角配角,她如愿配合, 这个戏演起来才不会夹生,才会比较和谐。 对于李美凤,崔子节心里是有数的。在李美凤看来,他是潇洒的,开着车走来 走去,就是大款。他的生活是非常奢侈的,有稳定的收入可以挥霍,还有足够的精 力来布置情调,与这样的人交往,不会错的。谁叫她是秦县女人啊,秦县女人,风 生水起,她们就是靠依附生存的。 有一阵子,他甚至还有过龌龊的想法,他在心里和那些老板做了比较,很多老 板为什么喜欢对用人动手动脚呢?第一,精神上一个优越一个低贱,他可以欺负她 ;第二,他有恩于她,她靠他养着,他支撑着她的生活;第三,他付出了,她也接 受了,他们等于有了一个默契;他不索取是他的事,他要是想索取,她就得顺从。 事实证明,他的整个过程之所以顺利也有点儿这个意思。 现在,崔子节的车又拐进了坡道,开下了车库。他起先没看见她,后来从后视 镜里看到了她的剪影。她是从那个凹角里走出来的,好像在特意候着他,他的车一 出现,她就尾随了过来。 他下了车,她已经在车旁站着了。他觉得她一定有事情,有点儿紧张兮兮的样 子。他例行公事地给她钱,她说,我说过不要。他说你不要我就不停这里了。她说, 不要就是不要。她的口气有点儿硬,他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啦,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他看见她手里端着饭碗,她刚才正在吃饭,是吃着饭跑出来的,可见她等他心切。 她的碗里是那种清水泡饭,还有一股焦味,这说明她没有用电饭煲,而是用柴火烧 的。这使他联想到其他,这个城市好像已经看不到柴火了,她哪来的柴火呢?一定 是附近工地捡的。他还看见她碗里没有菜,连咸菜酱瓜都没有,这更加证实了她生 活的简单,落后。他说,你平时就吃这个?她说,我就吃这个,我每天都吃这个。 他说,你生活有困难吗?她说,有,有很多困难。他又说,你老公不做点儿什么吗? 他应该帮帮你。她说,他能做什么?他也没什么好做。他又说,他对你好不好?她 说不好不好不好,怎么会好?因为她情绪里有内容,他们的对话就像QQ一样简短, 话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他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不能延续。 他看着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最后问,你到底怎么啦?他的话点着了她心中 的火药,她立刻就燃烧了。她一只手擎开饭碗,一只手抓住他,身体迅速贴了上来, 说,你带我走吧!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他没有听清,他说,你说什么?这会儿她说 得慢了,说得很坚决,咬字清晰有力,你带我走吧!他狐疑,带你走?你要去哪儿? 她说,随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一句废话,你不看车 啦?再说了,我也有事,我能带你去哪里呢? 崔子节想起自己对秦县女人的印象,心想,李美凤是不是在提要求?是不是有 那个意思?他知道她们有这个潜质,她们要运行起来是得心应手的,但这件事他确 实还没想过。他原来只想娱乐,只想花点儿小钱,弄点小情调,改善一下自己的环 境,真要是占有她,要带她走,这就上纲上线了,他不会找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 傻。正这样想着,他的手机响了,车库里信号不好,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故意高声, 什么?到部里开会?我在去单位的路上,那我单位就不去了,部里我去一趟。 这个电话解救了崔子节,至少没让他停留在刚才的窘迫里,他装作很无奈地对 她说,我现在要出去一下,有个要紧的事要处理。他又告诉她,你不要想得太多, 有些事得慢慢来,慢慢会好起来的。 崔子节重新钻回车里,发动,神情像紧迫得不得了,迅速地离开。他从车内的 后视镜里看李美凤,从左边的倒车镜里看她,他有意识在注意她的反应,她站在原 地,似乎还在刚才的情境中,似乎愤懑不平。他想起自己最后那句话,这句话说得 不好,含含糊糊的,一点儿也没有说死,还留有许多尾巴,容易再引起她的误解和 想入非非。 再一次开车去单位,崔子节就在思忖,还要不要把车停到李美凤那里去?按照 他心里的想法,去还是要去的,一是离单位近,二是看车人还可以,三是关系基础 还是有的,不至于那么紧张吧。当然,事情发展得这么快,甚至偏离了方向,他是 没有料到的。如果还把车停在那里,那他要把话说清楚,但怎么说他得动动脑筋, 不能让她觉得他不严肃,更不能让她往玩弄上面想。 他这样想着,车还是往那个方向走。他开过高教路,开上高架桥,现在正开在 医院的路口上,再右转一下,就开到那条往车库的路上了。在医院前面,他不得不 慢了下来。这个医院分左右两个院区,一边是门诊,一边是住院部,中间的斑马线 画得也比一般的宽,但还是被匆匆而过的医生、病人、家属和担架不断地阻隔,遇 上急救车在这里转弯,那就耐心地熄了火等吧。 就在崔子节将车放慢速度的同时,他发现了路边的李美凤,他吃了一惊。她拎 了个有颜色的背心袋,里面不知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肯定不是偶尔在这里出 现的,偶尔出现的神态是木然的,而她的神态里有焦灼的成分。他觉得她在寻找, 从车库顺着这条路找过来,并且等在这里,正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他的车,她毫无 顾忌地朝他走来。她要上他的车,动作指向还比较坚决。在这个纷闹的路口,不管 发生了什么事,拒绝总是不明智的,何况一个秦县女人,他很难预料她会弄出点儿 什么举动来,他只得乖乖地打开门,装作欢迎她上来的样子。 他的脑子里在拼命地活动,快速地搜索相关的信息,“怎么回事?”“她要干 吗?”“她不看车啦?”她还沉浸在昨天“带我走吧”的情绪里?抑或是,他昨天 最后的话对她有误导?那么,她等在这里就是要堵截他?如果是这样,那她要做什 么? 事实上,当李美凤上了他的车,他已经被她“劫持”了,他的尊严马上就受到 了挑战,他们的位置调了个个儿,他没有了身份的优越,他成了听她指挥的车夫了。 而她,她只是木讷地坐着,却完全控制了他。他问她怎么啦。她不响。他问她要去 哪里。她也不说。这样一种局面,崔子节越发不能轻举妄动。他的车就这样机械地 向前滑行,他走的是和单位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开着再说吧。 李美凤肯定是怨恨很多的,崔子节想,她怨恨他介入了她的精神,怨恨他扰乱 了她的生活,他的行为给了她信号,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因此她完全有理由劫 持他。这个优越的城里人啊,他是多么的忙啊,生活是多么好啊,工作是多么重要 啊,他还有精力腾出时间,把心思花在她身上,那他一定是认真的,深思过的。现 在她要认真了,他却要逃避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在她看来他就是这样。这话怎么 说呢?怎么说她才会接受呢?根本就说不清楚,只会越说越糟。现在他知道了,他 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波段的,他们的频道也根本不对,没办法,现在他只能察言观色, 想办法把她稳住?以自己的诚恳,来化解李美风的情绪,最好能重新回到对话的平 台上来。 这样的时候,崔子节想得最多的还是单位,倒还不是身份,身份一时还没有问 题。他在想这天单位的公务,突然的失踪,有人问起,总得有个说法吧。开会好像 没有,要有应该早通知了;也没有什么下访和检查,要不电话早打爆了。几个已经 启动的旧事都在紧锣密鼓之中:图书馆有一场“学人讲座”,还有几天;博物馆有 一个“新貌”图片展,刚刚开幕;新农村送书下乡,也已经下去了;就是艺研所的 戏曲进校园还在接洽,还没有得到校方的许可。其他都稳当着呢,都不会有什么突 如其来的岔事。那就当自己调休一天吧,反正每年的公休也都用不完,浪费也是浪 费了。 崔子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带李美凤去看看新城,换一个思路,也许能放松 一下她的精神,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试试看吧。 新城还是值得一看的。这个城市的特点在老城,青砖黑瓦,花墙石路,但新城 也比较有创意,那是一个完全没有负担的规划,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尤其是时代广场,二十年内的标志性建筑都在这里,报业大厦、歌剧院、国际饭店 和进城口艺术群雕,这些景致,崔子节以前也没有认真看过,今天权当被乡下的亲 戚抓差,新城一日游吧。当然,没那么轻松罢了。 李美凤倚靠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时候,上班的高 峰已经过去,宽阔的新城大道慢慢呈现出秩序和清爽来。这里没有老城的喧闹,也 没有老城的杂乱,这使得李美凤的情绪稍稍安宁一点儿,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 你能送我去一趟老家吗?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要求,抛开前面的“关系”不说,就 算是一个路人,这样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崔子节很高兴听到她理智的想法,他问, 你家里有事吗?她说,我想我妈妈了,我想去看看她。他马上说,好啊,这一点儿 也不难,你早说嘛。 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他不是很相信,先假蒙着吧,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 怎么说,崔子节的内心还是明显有些松弛下来。而李美凤,也许是说了一个比较一 般的要求,她自己也不沉重了,她坐车的姿势也稍稍地自然了。他们调转车头, “兴致勃勃”地往城外开去。 他们上了平川路,这是一条通往机场的路,开阔,通畅,路的两边是一片片高 新产业区,都是些与化工有关的企业,有做药的,做皮革的,做塑料粒子的,也有 卖汽车的,厂房都很漂亮。李美凤看得目不暇接。有一会儿,崔子节失口问起她小 孩。她说,在车库嘛。他说,好像都没有看到。她说,有时候她爸领出去玩儿了。 这不是一个好话题,料不到接下会说出什么,他又赶紧把话头掐了,不再说下去。 后来,他们就上了高速,这段高速有两百公里,高速的另一头就是秦县。 上了高速的李美凤话就多了,问到哪里啦,问还有多远啊。高速的下面是斑驳 的老路,地界都是以古塔为标志,远远地看见一座塔,就知道,又一个县城到了。 高速都在僻静处走,看不到塔影,因此,对于李美凤来说,高速带给她的,只是茫 然和紧张。崔子节耐心地讲解着这些知识,但也没说得太多,毕竟在高速,他不敢 掉以轻心啊。他想起前面的那个故事,那对开车在山上摔伤的情人,他可不想在高 速上出任何差错。出事就糟糕了,不仅自己糟糕,单位和家庭都会连累着糟糕,关 键是不值得。如果他死了,也许还好一点儿,反正什么也听不到,也就没事了。如 果他撞了个半死,那么,他就会听到很多他和这个看车女人的话题,这样的话题, 任何时候都会成为经典,会有很多人参与传诵,而且会有很多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