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秦县这条路,崔子节以前曾经跑过,那是有一次去搞非物质遗产调研。秦县有 著名的布袋戏,一个非常古老的戏种,真正的独角戏,一人唱戏里所有的人物,一 人奏所有配戏的乐曲。他记得下了高速就是云水关,是分界的意思,往南是邻省, 往北就是秦县,一派崇山峻岭。平时要去,也都是在崎岖和云雾中穿行,一句话, 颠簸得人仰马翻。听说最近修了条新路,从云水关一步跨到秦县,差不多“天堑变 通途”了,只是还没有验收,还不能正常地放行。这倒没什么,崔子节就动用了秦 县的关系,冠冕堂皇地说自己陪省厅的领导下来走走。这个借口好,关系就疏通到 修路指挥部,于是,在各个卡口,绿灯为他而亮,他的车号在电话中被一级级传递, 他的车像箭一样一路疾驶。 这个过程,崔子节并没有多少自豪,总感觉是在讨好李美凤,心里很别扭。这 种感觉,在余下的时间里仍在延续。比如,在李美凤家的村口,她就不让他的车进 去,她叫他停在外面等,她说她不想让人看见是谁送她来的,她说她讨厌有人问七 问八的。崔子节心想,把他当什么人了,他觉得自己很塌神气,但现在只能隐忍。 他提醒自己,危机还没有过去,还没有彻底安全,还不是计较名誉计较得失的时候。 这天中午,崔子节过得也极其简单,他一直待在车里,他没有心思对这个村庄 做任何意义的造访,他的中饭也是在车上解决的,他平时在车里有储存食物的习惯, 八宝粥、火腿肠、矿泉水,都有,但他吃得并无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李美凤能够 早点儿出来,尽快地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远行,结束他们的“恩怨”。当然,有那 么一会儿,他也曾想象过李美凤回村时的情形,她走得很挺拔,脚下的笃的笃的, 丝毫看不出她在城里的艰苦和遭受的委屈。大家都以为她是开洗脚屋的,都以为她 赚了钱凯旋回来了。她尽情地笑着,一路和村人打着招呼。村人也与她开着玩笑, 李美凤,回家休整来啦?李美凤,带钱回来造房子啊?她只管笑,笑而不答。这越 发体现出李美凤的档次。村人想,李美凤毕竟是在城里待过的,李美凤越来越像个 城里人了。村里的喧闹也惊动了她的家人,她母亲抢先跑了出来,远远地望着她, 驻足门口,掩面而泣…… 这期间,崔子节还接了一个电话,是单位办公室打来的,说下午有个会,问他 什么时候来。崔子节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出来前已品抿得很仔细了,怎么还有事疏 忽了?忙问,是什么会?办公室说,不是你自己召集的?下属单位的正副头头会议, 要推选一名政协常委。崔子节啊了一声,嘴巴一下子就僵住了。想想也真有这么回 事,也确实是他布置的,他们系统要产生一名政协常委,他觉得还是民主一点儿好, 叫大家过来议一议。 政协常委不是什么实职,也不和工资挂钩,但有时候也是挺有用的,惦记的人 挺多。在崔子节的考虑里,人选应该有这么三个,一个是图书馆的馆长,这人渊源 挺深,学识也不错,有一定的人气;另一个是越剧团的当家小生,在地方家喻户晓, 也有号召力;再就是他自己。崔子节对常委也是想的,如果他不想,他就直接指名 和提议了,正因为想,他才叫下属来,走个过场,那两个毕竟是孤军奋战,票数肯 定不会太多,而他,怎么说也是单位的头目,这个面子大家还是会给的。但现在, 鞭长莫及啊,他在李美凤老家啊,他被琐事缠身啊,关键是心里混浊啊,政协常委 也只好“拜拜”先了。他只得告诉办公室,他正在县里搞一个活动,刚开始呢。办 公室说,你能赶回来吗?他说,恐怕是来不及了。办公室说,那会还开不开呢?他 说,会议就只管开吧,这个会,有没有主持人无所谓,集思广益嘛。放下电话,崔 子节有点儿懊恼和自责,真是该死,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看来,一个人的精力确 实是有限的,他最近心事太多,心思也乱,事情还干得好,那真是奇怪了。 李美凤是下午一点才回到他的车上的。她在家里吃了饭,和妈妈也说了一会儿 话,哭也哭了,笑也笑过,现在是稳稳当当地回来了。而他,有了刚才的这个电话, 回来的车,就开得恍恍惚惚了。 三个小时后,他们进入市区。崔子节又不知接下来的方向了,他在车里沉默, 无所适从。 李美凤不想回车库去,她说她与老公吵架了,她想在外面躲一躲,她要他找个 地方住一住。崔子节看看她,屏着心呼出一口气,还好,她不是活不下去,也不是 真的在要挟他,她只是和老公吵架了,这也许才是她今天真实的原因,和他没什么 直接关系。他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当然,他现在吸取教训了,他不去问她吵架的原 因,一问,也许又要牵涉出他,牵涉出他前面的动机,牵涉出“你带我走吧”这句 话。现在想想,这句话看似平常,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麻烦的。他能带她 到哪里呢?带回家?带回家干吗?不带回家又带到哪儿?带几天?问题最终还是悬 在那里。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崔子节在调情,在玩弄,或者说得难听一点儿,在 猥亵,他根本就没有往下走的意思。 对于李美凤的要求,崔子节心里是不舒服的,一个看车的,居然和他提这个要 求,这分明是在“讹诈”嘛,看他怎样?但他现在已心平气和了,事情已接近尾声, 他愿意再付出一点儿,把这件事情圆起来。实际上,自从她上了他的车,他已经做 好了“逆来顺受”的准备,只要她的要求不太过分,他都决心“奉陪到底”,让她 满意。 其实,不就是在哪里住几天吗?这根本不是问题,他是单位的小头目,这点能 耐还是有的。他想起“市府招待所”,现在叫本级饭店,离他们单位较近,他们有 时候来客人了,也都往那里带,好说话。这里的环境比较安全,因为都知道是机关 直辖的,一般盘查之类的情况不多,也就是说,不会有人突然地闯进来,抄一下李 美凤,继而问出点儿与他有关的“小道消息”来。 计划好了,崔子节就把李美凤拉到饭店。他在总台为她办理入住手续,他把她 当作自己单位的客人,他还特地交代费用和单位结算,为了打消总台的疑虑,他还 主动留了手机号码,预缴了一些押金。一切做得又自然又公事公办,总台就问他要 二号楼还是贵宾楼。他知道二号楼是新楼,要好一点儿贵一点儿,而贵宾楼是原来 的老楼,简陋又便宜,是搞噱头才叫得好听的。他想都没想就高声说,要贵宾楼。 现在,他们就站在二号楼的大厅里,贵宾楼在二号楼的后面。为了不让李美凤 看出两个楼的区别,他故意把她请进了电梯,他们嗡嗡地上了四楼,四楼有一座天 桥,天桥做得像隧道一样,布满了塑料紫藤,掩饰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没有比较, 一点儿也看不出两个楼的面貌,直接就下到贵宾楼去了。他心里想,李美凤住贵宾 楼,已经太可以太可以了。 他们找到房间,他安顿好李美凤,以他城里人的优越,介绍一些注意事项,卫 生间的非赠品是不能用的,电视空调弄坏了是要赔的,当然,他也会适当地慷慨一 下,说,吧台上的饼干和话梅,你尽管吃。他想,这些东西,就是吃撑了,也用不 了几个钱。 都差不多的时候,他开始计划着和她告别。他不想让她觉得有撇下她的意思, 他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说,我们今天都走了一天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她说,那你呢?你现在去哪儿?他说我得回单位一趟,今天都还没去呢,要不单位 会说话的。她噢了一下,又说,你单位离这里近吗?他说,很远,要过去还有一段 路。其实他单位就在附近,不然,他对这里会这么熟吗? 在走出饭店的一刹那,崔子节就像是“胜利大逃亡”,他下意识地回了回头, 看李美凤有没有跟出来,没有。他想,按理,如果气氛好,如果还像在车库里,他 就是陪她吃顿饭,也不是不可以,虽然情调会差一些,味道会差一些,但现在,算 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也该走了。 命运就是这样残酷,换句话说,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崔子节一大早去单位,一眼就看见过道里贴了一张“公示”,就是有关政协常 委推选的:经系统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协商,推选尹小飞同志为市九届政协文化 新闻体育界常委候选人,特此公示。崔子节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主要是事情的过 程太简单了,没有什么反复,如果这件事上上下下弄了好多次,最后不是他,他心 里也许会好受一点儿。尹小飞就是那个当家小生,人当然也不错,但和他怎么好比 呢?无论名气、成绩、参政议政的能力,都和他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他在场,哪怕 他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他客气地提提别人,这个名额还会殊途同归地落到他的名下。 这事想起来都很窝囊,委屈,如果他真有要事脱不开身,手头的事比这事更重,他 也认了。可他是为了车库看车的李美凤,并且一点儿事也没有,就那么被她一“劫 持”,就那么去了一趟秦县,他的政治生命就给断送了。崔子节站在那里,很不情 愿地摸了摸公示上的名字,名字当然是真的,是激光打印机打出来的,不是虚的。 他又看了看举报期限,这也是下意识的,其实他非常清楚,这都是“官样文章”, 难道还会把尹小飞举报下来?再补上他?不可能的。 崔子节仔细想想,还是自己不好,是自己的灵魂深处发生了一点儿问题。他所 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对现实的迷惘,是对是非的混淆,所以才会有心灵无聊地游 走,才会在游走中不慎滑落,才会在滑落中不断沉沦。一辆车怎么啦?一辆车就了 不起了?一辆车就可以欺负人?调戏人了? 这一天,崔子节基本上都在单位度过,他甚至很少下楼,连厕所也懒得去,同 事们都在议论,说他是因为“常委”的旁落,而郁闷而失神的。其实只有他自己知 道,他还在担心李美凤,李美凤的事完了吗?显然没有。她现在怎么样了?有什么 新的动向?她最后是什么反应什么态度?他心里一点儿没数。以他的经验,断头的 事最悬,现在这件事就是断头的状态。所以,他决定挨到下午试试,不知为什么, 他觉得挨过下午再问,应该有结果了。 下午,崔子节把电话打到饭店总机,要总机转一转李美凤的房间。他已经想好 了要说什么,问问她住得习惯否?晚上睡得安稳否?吃的东西对胃口否?他想,还 得以关心的基调为主,关心是合乎人情的,不关心就容易再起波澜。电话响了很长 时间,一直没人接。他想她肯定出去走走了。这里是老城的闹市,门口有很多特色 街,有卖挂件的,卖化妆品的,就是不买,看看也是很享受的。他又把电话打到总 台,说自己是什么单位的,问某某房间的客人怎样。总台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也 正想找你呢。崔子节说,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总台说,会出什么事呢?我们是 觉得奇怪。崔子节说,喏,还是出事了,你们没把她当暗娼抓吧?总台哈哈大笑, 说,我们哪逮得着她啊?我们一大早进房打扫,她就已经走了。崔子节说,走了? 去哪里了?总台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人是你带来的,我们只能通知你, 就是要报失踪也是你自己去报,要结账你也早点儿过来。 放下电话,崔子节心里一阵轻松,真的是轻松。现在,李美凤怎样来评价他概 括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将不再被缠绕,彻底地没事了。李美凤 的自动离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放弃了,放弃了对这段关系的保留,同时也放弃 了追究。崔子节很难想象李美凤在这个晚上作出的思想斗争,一个睡在阴暗潮湿车 库里的人,突然睡在饭店柔软的席梦思上,她会怎么样?她在车库里吃的是什么, 面对饭店免费的早餐,几十种东西奢侈地摆在那里,她什么感受?她在饭店的空调 间里,拿着遥控器看背投电视,她是躺着还是坐着?她肯定翻来覆去,她肯定无所 适从,她肯定会想得很多。想出入于饭店的人,想这些人的生活,想这些人的情感。 当然,她也会想自己的现状,想老公怎么找她,想跑来跑去的孩子,想那些非常实 在的生活,想车库进进出出的车,想自己的职责,如果没有她,那些车会怎样,会 不会停得乱七八糟?她也会想到自己的收入,每月七百块,少是少了点儿,用起来 非常拮据,但比起老家秦县,已经很好了。她这样想着,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想要 的,自己的出走,自己的逃避,是非常不现实的,她最终是要回去的。 现在,崔子节的车已经不停在李美凤的车库了。他怕碰见她,不知说什么好, 干脆就避开来。就像他前面说的,到处都是停车的地方。他现在停在另一个车库, 也在他单位附近,不过是两个方向,甚至不用经过李美凤那边的那条路。李美凤那 条路是捷径,途中有学校、高架、医院。他现在从家里出来可以一直走,走得稍远 一点儿再折回来,就是现在的车库。这条路他以前也知道,只是没想去这么走。 车停得挺好,停得也很方便。现在的车库是房开公司的,经营有段时间了,管 理得很有秩序。车位有些卖给了业主,有些是附近商店的老板临时停的,很宽敞, 也很充裕,开了日光灯,光线没问题。看车的是三个女人,一个是物业公司经理的 妹妹,五十来岁;一个是房开公司老总的岳母,六十出头;一个年纪稍轻的,大概 也有四十好几了,是街道的困难户,手有残疾,据说是抽签抽到的一份工作。她们 对崔子节很礼貌,热情地欢迎他来停车,而崔子节却像例行公事一样没有感觉。有 一句话怎么说的,一些细菌的孳生,都是有合适它的环境的。现在这个车库,没有 繁衍他毛病的土壤。他缴的是月费,中间没有枝杈,省了许多没必要的环节,车刷 地进去,回家时刷地出来。 崔子节再也没有碰到过李美凤,他想她吗?有时候想。既然是故事,总会有些 回味的地方。她想他吗?不知道。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李美凤会在路上拦他,就像 那天拦他去秦县,不过他变更了行进的路线,他不怕。后来,他以为会接到她的电 话,也没有。他想,事情虽然过去,她要是找他的麻烦,也是很容易的。现在看来, 崔子节很庆幸,幸亏她是从秦县出来的,她不知道找他(车)的相关知识,如果她 是城里人,她肯定知道怎么找他,她只用把电话打到交警那里,说有辆车堵住她家 门了,车牌是多少多少,她要叫这辆车快快滚蛋,交警就会马上重视起来,在档案 里找出他的信息,把他的电话给她,她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找到了。他至今没接到她 的半个电话,可见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