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午羊吃了一大晌草,都吃饱了,后晌便关在窑洞里不出去放了。牛娃扛一把 锄头,带着满肚子的遗憾,下地去锄麦子。 牛娃家的地在距村子二里外的半山坡上。站在坡上往远处看,麦田里三三两两 都是锄地的人。刘家寨子距牛娃的村子有二十来里路程,即使站在最高的坡上,也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个轮廓来。牛娃想看得略微真切一些,便只好爬上一棵大树, 攀在树杈子上努力往远方看着。他看到,在刘家寨子那个方向,麦田一块挨一块地 排列着,绿油油,整整齐齐的,就像是画出来的一般。树木也一丛一丛地蓬生着, 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跟电影里拍出来的一样好看。 在田地和树木之间,不时有人出出进进,来回走动着。有的扛着锄耙,有的担 着箩筐,也有的推着独轮子小车。他就想: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一个是巧枝。 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大雁掠过自己的头顶,成群地在半空中飞着。有的朝 别的方向,也有的是朝着刘家寨子的方向。他就想:自己要是一只大雁该多好啊。 那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就可以飞到巧枝的家里去了。他琢磨着,他若是飞到巧 枝家里的话,就落在巧枝家院子里的树顶梢上。这样,巧枝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自 己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她了。巧枝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他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巧枝 的说话声他也能听得明明白白的。巧枝出去干活的时候,他就在她的头顶悄悄地盘 旋着,然后落在离她不远的灌木丛上,陪着她干活。这该是多么奇妙而又幸福的事 情啊。 想到这里,牛娃的心便软软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就在他这么发 着痴的当口,忽然听到脚下扑啦一声响,低头一看,是一只田鼠。看到这只田鼠, 牛娃就改了主意。他不想做大雁了,他想要改做一只鼠。当然,不是一只田鼠,而 是一只家鼠。如果真要做一只家鼠的话,他自然要生活在巧枝的家里。他想象着, 他藏在巧枝屋角的墙洞里。他看得见巧枝,巧枝却看不见他。巧枝梳头的时候,他 就悄悄地数巧枝的头发。巧枝做针线的时候,他就偷偷地看巧枝的小手。巧枝睡觉 的时候,他就替巧枝守着夜,让巧枝安安稳稳地睡。 在牛娃这么痴痴呆呆、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的时候,他不经意间一低眼,就 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锄头。看见锄头以后,他就灵醒过来了:他不是大雁,也不是一 只小老鼠,而是一个名叫牛娃的大小伙子。于是,他便从树上下来,老老实实地锄 起麦子来了。锄地是个累人的活计。弯着腰、弓着腿儿,拿捏着个身子。下手重了 不好,下手轻了也不好。锄一个时辰下来,浑身就犯困。牛娃边锄地边想:把巧枝 娶过门来以后,他绝不让巧枝干重活。比如锄地这营生,他轻易不会叫巧枝沾手的。 到时候,巧枝只需要挎着个篮子,把他锄下的草拣起来就行了。当然,锄到半晌的 时候,巧枝也可以回家去提一些茶水来,让他解解渴。到时候,他们就坐在地头的 柿树下,边喝茶边说话。等歇过劲儿来了,再继续锄地。锄到天傍黑的时候,他们 就扛着锄头、挎着篮子,肩并肩地往家走。那是多么美好的光景啊。想一想都叫人 犯馋呢。 牛娃就这么想着锄着,锄着想着。不觉间就锄完了一小块地。抬头看看天,太 阳还有半竿子高呢。若是在往日,他会再锄两畦才回家。可是今天,心里老记挂着 巧枝给他做的那双鞋,他就不想再锄了。顺手在地头上拣了一些干柴扛着就往回走。 回到家一看,二姨已经走了。娘正在灶屋里煮着饭。他到堂屋里转了一圈,角 角落落都扫视了一遍,也没有看见二姨捎来的那双鞋子,便进了自己住的厦屋里。 一进门,就看见一双新布鞋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的炕角上。他的眼一热,心便跟着 怦怦怦地跳了起来,就像头一次跟巧枝见面时那样。 他先关上小屋的门,又认真地洗了手,然后就在炕沿上坐下,把那双鞋拿在手 上,仔细地端详起来。鞋底子是麻线纳的千层底儿,鞋面是时下流行的黑绒布。鞋 底子上的针脚又细又密,结着一朵套一朵的梅花扣。麻黄色的小梅朵静静地开在雪 白的底布上,一朵,一朵,又一朵,精致而又结实,叫人看着又是喜欢、又是心疼, 恨不得把那小小的梅花捏起一朵来放在手上,好好地把玩把玩。可是,梅朵纳在鞋 底上,捏是捏不起来的。牛娃把手轻轻地放在那些小梅朵上,慢慢地、一遍一遍地 摩挲着,怎么摸都摸不够。 他知道,这双千针万线做成的鞋子,一定耗费了巧枝不少的心血。他仿佛看到, 巧枝坐在自家小屋的油灯下,先是一层一层地比量、剪裁、粘贴,后又一针一针走 针脚、一瓣一瓣结梅朵。那些梅朵那么小,那么密,两只鞋底子数过来,没有千把 朵,怕是也有几百朵吧。巧枝一针一线地结着那些梅花朵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呢?她有没有像自己这样,也在心里悄悄地说了不少的话呢?如果她说了,她都说 了些什么呢?牛娃真想立时就见到巧枝,拿这些话亲口问问她。可是,离三月三还 早着呢。他还得耐着性子再等一阵子才好。 牛娃把自己的手伸进鞋窝里。鞋窝里平展展、暖融融的,手一伸进去就又舒服 又熨帖,跟小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似的。他就这么躺在妈妈的怀里慢慢地睡着了。 人睡着了,梦却醒着。梦里他把巧枝做的那双鞋穿在了脚上,骑着村长家的新自行 车,吱吱溜溜,一阵风似的就到了刘家寨子。进了巧枝家的院门,看见巧枝正一个 人坐在树下做针线呢。他便问:巧枝,家里的地锄完了?他原以为,巧枝会眯起月 牙一样的眼睛朝他温存地笑笑呢。谁知,巧枝听了他的话,脸一沉,小嘴儿就嘟了 起来。然后背过脸儿去,生气地说:你还好意思问呢!我锄地锄得腰疼腿酸的,你 也不过来帮帮我。亏我还抽空儿给你做了双新鞋呢。把我的新鞋还给我,我不让你 穿了。牛娃不愿把鞋还给她,她却非要不可。牛娃一下子便窘迫得涨红了脸。他想 :把鞋子还给她,自己赤着一双光脚丫子,多丢人啊。整个刘家寨子都要笑歪嘴巴 了。 梦做到这个地方,牛娃就急得醒了过来。伸手摸一摸,那双鞋还放在枕边,自 己却满头满脸都是汗。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说:亏得是一场梦。第二天起来,吃 过了早饭以后,牛娃又赶着羊群上山了。羊儿在山坡上慢慢地吃着草的工夫,牛娃 一直想着夜里做的梦。他想:巧枝她爹的病虽然好了,身子一定还虚着,一天也锄 不了几畦地。巧枝的哥嫂都不在家,巧枝家里的地就要靠巧枝一个人来锄了。五六 亩地,得好一阵子锄呢。自己一个大小伙子,锄一天的地,还累得什么似的,何况 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姑娘家呢?自己真该去帮帮她才好。 可是,巧枝那边不吱声,娘这边也不发话,他怎么好独自就跑去锄地呢?再说 了,两个人还没成亲,就在一块堆干活,别人见了少不得要说闲话的。因着自己的 莽撞,让巧枝在乡亲们面前落下褒贬来,也不好呢。前想想、后虑虑,牛娃就打消 了替巧枝锄地的念头。他在心里说:巧枝啊巧枝,不是我牛娃不心疼你,实在是我 有我的难处啊。等你过了门,做了我的媳妇,我连锄把儿都不会再让你摸了。 虽说是这样安慰着自己,牛娃的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中午把羊赶回圈里以后, 他胡乱扒拉了两碗饭就急急慌慌地赶到镇子上去了。去的时候,兜里揣着十七块六 毛钱。这十七块六毛钱,是他一分一分积攒下的全部私房钱呢。到了镇子上以后, 他给巧枝买了一副红手套、一条花手帕,一把槐木梳子、一面小圆镜子,还有一条 围巾和一包雪花膏。买完了这些东西以后,兜里只剩下五毛钱了。他原想掏出一毛 来,买一碗沙枣汤喝的。赶了一二十里的山路,他的喉咙里渴得像是着了火一般。 犹豫了几犹豫,却终是没舍得。最后,他又花三毛五分钱替巧枝买了一只发卡。发 卡是塑料做成的,样子像一只蝴蝶的形状,看起来就跟真的似的。他想,巧枝的头 发又黑又亮,配上这只蝴蝶就更好看了。要是巧枝高兴的话,他愿意亲手替巧枝把 蝴蝶别在头上呢。 揣着这些东西,牛娃回了家。回到家以后,他把买来的东西用一块布仔细地包 好,然后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有这些东西藏在那里,牛娃的心里便踏实得多了。 每一天从地里回来,他都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看看、摸摸。摸过了,也看过了,一身 的劳乏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晚上没事的时候,他把买给巧枝的手套轻轻地拿在手上 摩挲着。他觉得,那副手套就是巧枝的手。他把那副手套贴在自己的脸上,便觉得 是巧枝的手抚摸在了自己的面颊上。他是真想亲眼看着巧枝把这副手套戴在自己的 小手上啊。然而,离三月三还有几天的时间呢。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等着、熬着、 盼着。等星星,盼月亮,等得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三月三终于就要走到眼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