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吉利懒惰,有失公平。吉利对自己的事懒惰,这没说的。别人收割后的稻秆, 只有拳头那么深的一段浅桩,稻谷归仓,马上就把田犁了,让稻秆经历一秋一冬, 在泥土里沤烂成肥,这样的田野,看上去又规整又漂亮;而吉利的稻田,由于只掐 掉了稻穗,有的还只是摘掉了谷粒,枯黄的稻秆便有半人高,在冷风里瑟缩,给人 触目惊心的荒败感。他要到下年播种之前,才放一把火,将老稻秆烧成灰。于家里, 他更是懒得经营,母亲把房子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地上有了几个小小的土坑,母亲 没来得及收拾,就不行了,她落气之前,还很不放心地对吉利说:你弄些土来,把 坑填了,免得人家进来崴脚。母亲说的“人家”,当然是特指:她的儿媳妇,吉利 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家”没有来,屋里的土坑也有增无减。伙房里那 个傍墙的灶台,几年前缺了一块,铁锅放上去,倾斜得相当厉害,烧碗菜汤也会溢 出来,有时还把灶孔里的火淋熄,即便如此,吉利也没有修理。 然而,对别人的事,吉利从不懒惰。 这村里,谁家的忙吉利没帮过?除了谢光文,再数不出第二家。他不帮谢光文, 是因为谢光文不要他帮。吉利给人帮忙,都是巴心巴肝地帮狠心忙。请他砍柴,本 来说只砍五把就吃午饭的,真到吃午饭的时候,他至少砍了七把。他把活做得相当 细致,那些长相端正、看上去可以成材的小树,他绝对留着;那些扎手的刺藤。为 烧起来方便,他剁得特别细碎。不像谢光文,别人请他帮忙,能不答应就不答应, 即便答应下来,也不尽心;村里对谢光文的评价是:那人啥都好,就是狗得很!因 为“狗得很”,尽管前面加了个“啥都好”,其实差不多把这个人彻底否定了…… 有回吉利给阳树家剔柏树,骑到高高的树枝上,左手握枝条,右手握弯刀,啵 啵啵地砍,砍了四五刀,见两只鸟在他头顶盘旋,喳喳地叫个不休。他骂了一声: 干啥呢,行死呀!他还挥舞弯刀,恐吓它们。两只鸟飞往旁边的树枝,叫得更加急 切,且不等他继续干活,又飞到他头顶上。他这才醒悟,朝正砍的那根枝条上瞅, 终于瞅见一个鸟窝。窝里也有两只鸟,光着身子还没睁眼的雏鸟,伸长细瘦的脖子, 嫩黄的嘴无声地开合。吉利歇了手,默然一阵,离开那棵树,去剔另一棵。可他的 心再也静不下来了。他在想,要是当初没有那些流言,肖桂芳就不会被解职,他跟 肖桂芳就会和那两只鸟一样,早有了孩子。结果,他和她手也没拉过,流言就断送 了他的好事。 可是,那次在普光镇上跟男人在一块儿的肖桂芳,为什么那么高兴啊!她用光 膀子缠住男人腰部的小动作,证明她对她男人是依恋的。她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吉利希望是,但另一个声音又说:怎么会呢,肖桂芳从不装假,而且她根本就 不认识你了! 恍兮惚兮之间,吉利一刀剁在了自己手上。 剁得很深,左手拇指根部的骨头也现出来。他这才明白,这里只有两只大鸟和 它们的儿女,这里没有肖桂芳,也没有他的亲人。他的哥哥一家,把户口迁到新疆 之后,再无音信;现在去新疆打工的千河村人,越来越多,有的还是给吉春打工— —收获时节,为他们摘棉桃。那些人偶尔回来,提到吉春一家,却没向吉利带个话, 比如哥哥是否问到了他的近况。开始,那些人说到吉春的时候,还拿眼睛瞟一瞟吉 利,后来就不瞟了,在村里人心里,做了农场主的吉春,跟吉利没有任何关系了。 吉利想着这些事,伤感一下是难免的,但也就那么一下,他知道在遥远的新疆,有 他一个哥哥,这就够了,至于哥哥是否想得起在遥远的故乡有他这个弟弟,那是哥 哥的事情,他管不着的。他现在的任务,是在帮阳树家剔树,不能因为刀剁了手, 就不把活做下去。他撩起衣襟,用力撕下一根布条,将伤处缠住,收回心思,越发 卖力地挥舞弯刀。 他并不知道,哥哥吉春那次单独回来卖了房子,返回新疆后,多多少少是有些 后悔的。他甩吉利那一耳光,明知没理,可又不能不甩,否则村里人就认为他不把 母亲的死当回事,就会从头到脚地把他看扁。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回千河村住,但 这里毕竟是他的根,被故乡人看扁,不是什么好滋味。他在阳树家喝了酒,本想去 弟弟家坐坐,但吉利那时候关了房门睡着了,吉春叫了两声,没见应,以为吉利故 意不理他,心想就算我甩了你耳光,可我是当哥的,从小到大,我照顾你的时候还 少吗?我只比你大两岁。落雪天上学,到了古寨的风口,都是我背着你走,现在你 记不住这些了,我大老远回来,竟然连屋也不让我进了!气头一上来,愤然离去。 回了新疆,心里才难受起来,写封信吧,可他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吉利只读到二年 级。就算他动得了笔,吉利也不一定认得那些字。后来,有千河村人去新疆打工, 被他请去摘棉桃,棉桃是抢出来的,饭和水都是吉春送进地里去,别人吃饭喝水的 时候,他就问到吉利。问十个,十个人都异口同声:耍搭汉!然后就把他的庄稼地 描述一番,把他抄着手转村子描述一番。到底是个不成器的家伙,吉春想,庄稼人 不以庄稼为业,又不外出打工挣钱,还算个人吗?渐渐地,再有故乡人去他那里, 他便懒得问吉利了,省得窝心…… 那天阳树喊吉利回去吃饭的时候,怪异地看他包扎起来的左手,看了好几次。 但阳树没有问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猜出来了,既然吉利自己不说,还是别问的好。 真问清楚了,至少要提一提找医生弄药的话,而医药费当然只能由阳树出,这等于 捉虱子上身。且看那情形,吉利伤得不轻,布条被血浸透,成一条风干的血带,硬 邦邦的。连他手腕和袖管上,也有鲜明的血迹,真要弄药,不是三块两块就能拿得 下来的。 吉利为人帮忙,有时是别人请的,有时是他自己去“望”的。“望”字用在这 里,清溪河流域读阴平,有乞求的意思。就是说,吉利还要去求别人请他帮忙。这 怎么讲呢?在时下的乡村,特别是千河村这样的山区,八九成青壮年都外出打工, 留下来的,真就是时下流行的说法:三八六一九九部队。那些妇女、孩子和老人, 好些都跟吉利一样,身边没有亲人,与吉利的区别只在于,他们知道远方的亲人还 会回来,心里有个盼头。既如此,要找个人帮忙很不容易,吉利用得着去求吗?何 况吉利帮忙,主人家只供一日三餐,大方些的,最多再加盒两块钱一包的“五牛牌” 香烟,仅此而已,又不付什么劳务费。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吉利于自己的田地那么 不当心,别人早就看贱了他;吉利太好请,别人也就看贱了他的劳力。因此,只要 勉强能凑够人手,就不请吉利。可吉利只要一听说谁家有事,就坐不住,立马去那 家察看。他要看看是否真的有事,确证之后,就等着别人开口请他。前面说过,吉 利是有尊严的,即便“望”一个忙来帮,也希望把求的意思藏起来。去一趟别人不 开口,就多去几趟,甚至不惜一天去十趟八趟,晚上赖到别人想睡觉的时候也不离 开。遇到心善的,想想,也罢了,吉利为自己帮过那么多狠心忙,这次怎么就不要 他了呢,再说万一今后还有事,又找不到别的帮手,还得靠吉利呢,于是说:吉利, 你帮我个忙吧。听见这话,一直闷闷不乐的他,终于松快起来,把帮忙的日子问清 楚了,起身回家。遇到心硬的,只看着吉利的长眉毛和厚嘴唇发笑,就是不请他。 眼看那日子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吉利熬不住,只好自己开口。 他会说,让我也来帮你一把行不?以前你一叫我就到。现在你找得到人,就不 要我了。 冉启梅结儿媳妇的时候不请他,他就是这么对冉启梅和她从广东赶回来的男人 说的。 因为那次从豆瓣酱坛子里舀出一只腐烂的老鼠,吉利不吃她做的饭,还把这事 在村里传扬,让冉启梅很不舒服,男人廖广田回来,她向男人告了状。廖广田没出 门之前,并不觉得自己女人有多邋遢,可他出门那么多年,近几年又在东莞一家送 水公司上班,见识过城市的街道,也见识过城里人的家,内心的某个角落,起了变 化,进村子的第一感觉,就是脏,路上到处是牛粪狗粪,院坝里到处是鸡屎口痰, 脚也没法下。自己家就更不消说,连灶台上也是鸡屎,陈旧的,新鲜的,都有,只 差鸡屁股没朝铁锅里喷射了。进门的当天他就想发作,但跟老婆久别重逢,难听的 话怎么也无法出口,他只是换上水靴,拉出水管,默默无言地把屋子彻底清扫了, 还用竹苗制的大扫把,把公用的院坝也清扫了。冉启梅只以为自家男人在外面吃得 太好,力气用不完,廖广田打扫院坝的时候,她拉下脸说:院坝里自古就这样,没 见别人去扫一下,偏你要狗咬耗子!廖广田没回女人。直到冉启梅说到吉利那次不 吃她做的饭、而且把那件事四处传扬的时候,他才忍不住冒了火,他说我要是吉利, 不仅在村里传,还要到镇上去传,丢尽你的脸! 话虽如此,女人毕竟是自己的,廖广田嘴上没表露,心里对吉利还是系着个疙 瘩。 但廖广田不是阳树,也不是谢光文,疙瘩归疙瘩,却不小肚鸡肠,结媳妇不请 吉利帮忙,实在是另有原因。 十多天前,吉利的腿摔坏了,是在堰塘边摔坏的。堰塘在东院至严家坡的半途 中,靠一股浸水维持着,虽主要用于供饮牲畜和清洗衣物,但从水库下来的渠流分 配不及的日子,还得把塘水放掉,灌溉下面的田地,因此在堤埂上挖了个缺口。正 值枯水时节,缺口没有填上,那天吉利赶场回来,没注意,一脚踏进了缺口。这本 也不会出多大事,可不知是谁在缺口的边缘放了块石板,吉利右腿的膝盖,刚好剐 在石板上,髌骨当即错位。他没请医生,自己搂着那块尖端朝下的三角形骨头,一 紧一松,把它搂回到原位上去了。虽然回去了,骨头和皮肉却受了损伤,红肿起来。 至今还是红肿的。结媳妇时请男人帮忙,都是去女方家背陪奁,箱箱柜柜的,重得 很,何况廖广田的儿媳妇住在山巅,曲里拐弯地走,打空手单趟也要走四个来钟头。 有些路段,比如“老鹰嘴”、“鬼见愁”,听听这名字,就知道有多荒凉多险要, 怎么能让一个拖着伤腿的人去那么远那么险的地方背陪奁呢? 但吉利说,我没事,一丁点儿事也没有!他把右腿的髌骨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廖广田见他这样,也便应允了,只是嘱咐他,到时候背个轻便些的物件。 男方请去帮忙的背夫,要跟新郎一道,抬着涂了红墨水的猪肉,带着若干红包, 去女方家吃早饭,因此吉利他们不到凌晨四点就开拔。吃过早饭,还有诸多仪式, 仪式过后才迎新娘出闺门,背夫也才将陪奁往自己带去的背夹上套。可吉利仿佛等 不及,仪式刚开始,他就将立柜用粗大的麻绳合在了背夹上,像别人要跟他抢似的。 立柜是所有陪奁中最重的东西,往常遇到这种事,男方都要给自己的相好叮嘱:要 是没人愿意背立柜,就只有麻烦你下力气啊。这证明那东西谁都想躲。它不仅重, 体形还格外庞大,在逼仄的山路上走,需格外当心,否则在凸出的石岩上一撞,就 可能连人带物撞下山崖。这样的事以前是发生过的。这次廖广田也给一个人嘱咐了, 这个人是金娃,跟其他背夫比起来,金娃最年轻。金娃本该做厨,但冉启梅的娘家 弟弟也是厨师,她当然更相信自己的弟弟。半夜出门,金娃一路都在愁苦,谁知时 候未到,吉利就先下手了呢!金娃大大地松了口气,人也显得活泛了许多。可真到 装货上路的时候,他还是走到了吉利身边,问:你行不?吉利很不乐意地盯住金娃, 大声说,金娃看你说的,我怎么不行?我以前又不是没背过!金娃这才心安理得起 来,他想我已经问过吉利了,是他自己要背的,怪不得我。 那天,吉利虽然比其他背夫晚回千河村,可他毕竟回来了。他刚把立柜在院坝 里放稳,整个身体就扑下去。人们把他拎起来后,院坝里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那 是他的汗水。 他那条腿,肿得硬邦邦的,连骨头也发了炎。他依照偏方,自采草药,嚼烂了 “箍”在髌骨上,“箍”了两个多月,才勉强见好。 吉利为什么这样做,别人很难理解,都说他蠢。 对蠢得不堪的人,千河村叫“哈脓包”。吉利就是公认的“哈脓包”。 只有邱慧能理解。 邱慧说:吉利只有房子没有家,没有家的人,给自己干活就没心没意;他给别 人帮忙,帮得那么狠心,还不是希望暂时把别人的家当成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