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古寨至村落,有两条路,一条是渠堰,另一条在渠堰下方。吉利本想原路返回, 可站在岔道口,前脚迈出去的瞬间,他改变了主意。下面的这条路,要从严家坡经 过,他想去看看谢光文的动静。 接近中午的时候,吉利站到了谢光文曾经烧腊肉的田埂上。目光抹过倾斜的屋 顶,他看见谢光文的院坝被风吹得清清爽爽。只是不见人。屋子里也无任何声音。 谢光文的田地,都在房前屋后,一眼就能看透的;田地里同样没有他的影子。柴山 要远一些,可半个月前,谢光文就砍好了来年的春柴,青冈棒子堆在院坝角落,堆 了好大一山。他不需要砍柴,也不会去镇上,昨天才赶了场呢,吉利亲眼看见他背 着一个尖底宽口的背篼,把该买的年货都买回来了。 那么谢光文到哪里去了呢?未必,邱慧请他帮忙去了? 十天前,邱慧请吉利砍过柴,只砍了一天,现在大概都用光了。春节期间,客 来客往,又烧腊肉又煮汤圆,比平时的用柴量大出数倍;单是除夕夜里,火通宵不 熄——清溪河流域的人,相信这样可以驱除岁魔,确保来年平安——就要好多柴烧。 早些天,吉利就听说,今年,邱慧的女儿严小芹,要在正月初二初三带一家人回来, 准备的年货自然格外丰富些。花生糖果可以买,豆腐和汤圆粉子,却是靠手磨推出 来,据吉利所知,时至昨天,邱慧还把黄豆和糯米泡在缸里的。 吉利有一种预感,谢光文不是帮邱慧砍柴去了,就是帮她推磨去了。 他站在田埂上,本来早就平静的心,禁不住有了些动荡。 在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家要回来过年的时候,邱慧让谢光文去帮忙,一定大 有深意的吧? 算起来,严小芹今年二十八岁了,可自从她出门打工,吉利就很少看到她,最 近的一次,是大前年,她从厦门回来,站在母亲面前,又漂亮又光鲜,而母亲却显 得那么憔悴和暗淡。这种比较,让人感叹岁月的力量,同时也感叹长年累月地服侍 一个瘫子,有多么折磨人。那时候,严小芹还没谈男朋友,邱慧想托人在本地给她 介绍一个,她坚决不肯,她说妈,我在外面待惯了,不可能再回来过日子的。邱慧 说你回不回来我管不着,可你不能漂一辈子,你得成个家。这时,严小芹望了轮椅 上的父亲一眼,又望了母亲一眼,头垂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说,妈,我没说我不 成家,是还没到时候。邱慧说你都过二十五了!严小芹说,反正你不用为我操心。 这句话,吉利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也意会了严小芹的意思:她是让母亲为自己多想 想。 严小芹是前年结的婚,听说丈夫是厦门本地人,她真有本事。这些年,这架大 山里,在外面结婚的男女,不在少数,但谁也没找个城里人,严小芹是第一个。从 这个层面上说,她实现了父亲对她的梦想了,遗憾的是,父亲本人却不能如他所愿, 跟女儿去享受城市生活。大前年回来后,严小芹没再回来过,这三年里,什么都在 变化,严小芹的变化是她不仅结了婚,还生了儿子,本是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一家 三口回来,事情就变得隆重了。 而这份隆重,却与他吉利无关。 正如吉利所料,谢光文的确在帮邱慧推磨,但不是邱慧有意请他的。邱慧这次 谁也不想请,她想到女儿一家要回来,女婿和小外孙她都没见过,身体里就窜过一 股神秘的亲情,于吃食方面,不希望任何外人插手,再苦再累,也要自己亲手做出 来。她激动得连早饭也不想吃,给床上的人煮了两个荷包蛋,并按他要求将他搬上 轮椅,推到伙房里来,就把泡涨的黄豆端到伙房傍壁的磨盆上去。磨把还没装上, 谢光文就来了。他在掏堰,要找邱慧借锄头使。堰里的水,既做灌溉用,也做饮水, 各家各户,在离家最近的渠上搭根塑料管,就能把水接到自家缸里。但谢光文今天 却没能接到水,因为昨夜和今天清早的大风,横扫下栎树的残叶,将邱慧屋后那一 段渠堵住了。邱慧去墙角给谢光文找锄头的时候,轮椅上的严登奎说,光文,你能 帮忙推推磨吗?邱慧忙说,不要不要,我自己推。谢光文也说,我水缸里还空着呢。 严登奎不高兴了,说,你等会儿去把堰掏掉,只几分钟水就顺过去了!女儿一家要 回来,严登奎虽然不多于表现,内里却比妻子还热,还兴奋,他好像认为,所有人 都应该跟他一样兴奋的,谢光文却拂了他的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谢光文再是 “狗得很”,也不好推辞了。他过去抓住了磨把。邱慧不让他帮。越是不让,谢光 文抓得越牢实。他以这种夸张的动作表明,帮不帮你,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严登 奎说了算,而是我谢光文自己说了算! 严登奎看出了谢光文的情绪,心里越发地不高兴。 要深究起来,他不高兴,主要还不是因为谢光文没顺他的意,而是觉得,谢光 文对不起邱慧。 几年前的那一天,严登奎让吉利“滚”,吉利就没再提那个话头了。幸好没提, 要不然,严登奎会杀了他的。严登奎准备了一把尖刀,那把刀平时用来削红苕,黑 不溜秋,刀面有不少锈迹,但要捅死一个人,倒也轻而易举。他把刀子藏在枕头底 下,如果吉利再敢到他面前放屁,他就会黑刀子进红刀子出。他想自己反正是个废 人,要说命,也只有半条,用半条命去抵一条命,他值。但吉利绝口不再提起。偶 尔,吉利还会到他家里去陪他闲聊,说些村里的事,镇上的事,就是不说他跟邱慧 的事。吉利做得那么坦然,像那种话他从来就没说过。这倒让严登奎惭愧了。 同时也让他沉下心思,仔细地想一想妻子这些年的苦情。 妻子跟着他,纯粹是守活寡,而她根本就没到守活寡的年龄。毕竟是夫妻,他 知道,妻子对肉体的欲望其实是相当强的。他不仅让妻子守活寡,还成了她的拖累, 她在田地里累得口翻白沫,回家来还要为他洗脸,擦身,做饭,抱上抱下,端屎端 尿。他是在盘剥妻子的青春,是在熬她的骨油。他想我凭啥这样待她呢?就因为我 是她丈夫吗?而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夫,要是她主动跨越了这个距离,你就什么 也不是了。 有一天,邱慧为他擦身子的时候,他抓住邱慧的手说,慧,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邱慧愣了一下,啥事? 他把吉利对他表达过的意思,向邱慧说了。 他以为邱慧会激动,赞同也好,反对也好,都会激动。 哪知道她只是淡淡地叹息一声,就把手抽出来,翻过他的身,为他擦背。 这证明,邱慧也是想过这事的。这让严登奎很受伤。 好在他已经有心理准备,虽然受伤,也能自持。他说,我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邱慧的回答让他更为吃惊,不管怎样,她说,我都会把你带在身边。 邱慧不仅想过那事,还想得很成熟了。 他说,我谢谢你……吉利也说,你跟他结婚后,他会把我认作亲兄弟。 邱慧打断他:别提这事了! 那一刻,邱慧凌厉的表情让严登奎畏惧。她嘴唇颤抖,有股歇斯底里的劲头。 但她没朝丈夫发火,快步冲出卧室,进了伙房。紧接着,伙房传来乒乒乓乓的乱响, 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是瓷盆被扔地上了,茶杯被扔地上了,然后是邱慧跺脚的声 音,不是跺在地板上。而是跺在被扔的物件上。那些东西,像挨打的狗,发出哀鸣。 哀鸣声里,混杂着邱慧压抑不住的低吼。 严登奎这才明白,这些年里,自己给妻子带去的,究竟是怎样的伤害。 当天,两人无话,连饭前通常要做的按摩,邱慧也没有做。这种情形持续了三 天,三天之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但所谓正常,只是水面上的事,水面之下,早 就暗流汹涌。严登奎决定不绕弯子,跟妻子好生谈一谈。他说,你就听我一句,我 俩离婚,你嫁给吉利!不等邱慧回答,他又把自己的想法细细地加以剖析。从确诊 他瘫痪的那一刻,一直剖析到今天,说的全是自己的不是,妻子的辛酸劳苦,说得 两人都泪汪汪的。邱慧拉住他因长年不干活而变得细腻苍白的手,说:你也不想想, 我嫁给吉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说得平心静气,因而增加了肯定的力量。意思 是往后的日子没法过。严登奎很惘然。邱慧接着说,我不是嫌吉利内懒外勤,我知 道,一旦成家,他会把命都搭在家事上的,可是,他除了有一个人,还有啥?严登 奎听出来了,妻子是嫌吉利穷,穷有什么可怕呢,两个人一起挣,总有脱掉穷皮的 那一天。邱慧冷笑一声,挣得过来吗?这些年,要不是靠了小芹,我早就被债务淹 死了!严登奎又不敢言声了。家里究竟欠了多少债,他真不知道,只晓得邱慧常去 镇上给他买药,有时还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由于活动少,生病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邱慧在摇头,摇了一阵,说:再怎么说吧,也要有点家底,不然,还不如我一个人 挺。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反正,该种的庄稼,我都是种出来的。总不能跟吉利成 婚后,把他赶到外面去挣钱。你看他什么时候离开过家乡?他走得最远的路,就是 去镇上。一个很早就没有亲人的人,骨子里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如果我赶他出去 挣钱,不仅是盘剥他,差不多还等于是要他的命,那对他不公平! 说了这么多,邱慧唯独没说到自己的身体,没说到自己对性的需要。 肉体的欲望,早已退出了她的生命舞台。她变得那么实际。 既然论到了家底,另一个人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那就是谢光文。谢光文有钱,这与他弟弟有关。前面说过,谢光文的弟弟谢光 辉当了海军,后来,因为谢光辉文化太浅——小学都没读满,考兵时那张高中毕业 证,是假的——无法适应现代兵种的需要,就复员回了原籍,而当时一同参军的一 个姓侯的战友却步步高升,授了中校军衔,且在一个部门掌握实权。侯中校不忘当 年的友情,把谢光辉召回去,让他在大门口站岗。谢光辉只站了三个月岗,就被一 辆开进来的车撞死了。那时候,谢光文的父母都已过世,侯中校便把谢光文叫去, 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把弟弟的骨灰盒领回家。又过些年,侯中校转业了,回到县里, 做了粮食局长。侯局长有次跟财政、税务等几个局的局长朋友喝私酒,喝得舌头打 搅的时候,就说到谢光辉。他说谢光辉当年的死赔了一大笔钱,但他并没全给谢光 文。这件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了出来,传到了千河村,也传进了谢光文的耳 朵。他去县里找侯局长,侯局长很害怕,又给了谢光文一大笔钱。谢光文高高兴兴 地回来了。他去严家坡单门独户砌一个石屋,花的就是这笔钱,而且凭借那个碉堡 似的家伙,保护他远远没有花完的钱…… 吉利认为邱慧在朝谢光文翘屁股,就是邱慧夫妇那次谈话之后的事。既然丈夫 主动提出让她找一个人,邱慧便去跟谢光文套近乎,每次从镇上回来,有事无事, 都上谢光文的石坝去,谢光文在家,就打声招呼,不在家,就四处瞅瞅。她下地干 活或从坡上回来,本来不必从谢光文的房前屋后经过,也故意绕道,把脚步留在那 些杂草丛生的田埂上。她以为这样,谢光文就能看出她的心。 谢光文当然看出了她的心,吉利也看在眼里。 吉利一开始就断定,邱慧的努力不会开花结果。谢光文只关心他自己。这从他 对谢光辉的事情上就能看个一清二楚。自己的亲兄弟呀,被撞死了,谢光文倒好, 花着兄弟的性命钱,毫不心疼。他还好意思把谷子用来喂老鼠呢,还好意思把腊肉 烧掉呢! 邱慧也不想想,一个宁愿把谷子给老鼠吃,宁愿把腊肉烧掉,也不送给乡邻的 人,怎么舍得拿钱给你用?他的家底再厚,厚得挖土机也挖不穿,与你又有什么关 系? 在谢光文那里,女人是不重要的,家庭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是钱,他能独享 的钱。按理,谢光文不该像吉利这样打一辈子光棍,当年的老媒婆张氏,给他介绍 了好些姑娘,之所以没成,是他父母的原因,他父母认为自己家出了个海军,心性 高了,觉得一般姑娘配不上他的儿子。张氏过后,没人再去说媒,一方面是见不惯 他父母那副傲气,更主要的,是认为谢光文太“狗”。再后来,他父母和兄弟都死 了,他得了一大笔钱,消失了的媒人,猛然间又从地底下涌出,争相把自家妹子侄 女外甥女往他怀里推。谢光文一个都不要!他说我老了,那些女人想嫁给我,不就 是想等我死后得遗产吗,这不是嫁人,是嫁死!——那可都是些黄花姑娘啊,谢光 文都不要,何况你邱慧上了一把年纪,身后还有个火车都拉不动的拖累呢! 吉利预计得对,邱慧没有成功。谢光文不是傻子,邱慧去跟他套近乎,他当然 感觉得到,一旦感觉到了,他就非常警惕,邱慧从他房前屋后过,他分明在家的, 邱慧喊他,他也不应;有时候,他还趁这时候故意到街沿或院坝里抱柴,故意出现 在邱慧的眼皮底下,邱慧喊他,他照样不答应。他把态度摆在那里了,让你邱慧去 想。邱慧当然要想,可她到底是个倔强的女人,既然在你谢光文身上付出了那么多 心思,她就需要一个结果。于是,她直接去了谢光文的家,把自己的想法,还有严 登奎的想法,一五一十地,毫不隐瞒地给谢光文讲了。 谢光文坐得远远的,很痛苦地抽着烟,那样子,就像他遇到了一个抢劫犯。 待邱慧说完,他站起身,打躬作揖地说:邱慧,你就行行好,不要打我的主意 了,你在我身上打不到什么主意的。你以为我真有什么存款?没有,真的没有,一 分钱也没有!我跟吉利一样穷,你与其在我这里白费工夫,不如去找吉利呢! 邱慧很有兴趣地盯住谢光文,盯上一阵,突然嘎嘎嘎地笑起来。 自那以后,邱慧就经常这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