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陪省楚桥路建公司的黄老总和财务部长斗了一夜地主,直至早上六点半才散场, 走进卫生间,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布满血丝的眼,黑青色眼圈,鼓 胀的眼泡和“耐克”眼袋,他拍打着松弛麻木的脸颊,感觉是在拍打一张僵硬生涩 了无生机的面具。都奔五的人了,还这样酣战通宵,正是在透支身体,拿“革命” 的本钱开玩笑。 走出卫生间,景正中正要给黄老总打声招呼,中午过来陪吃午饭,谁知黄老总 头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了。也该他睡爽心觉,一夜地主斗下来,他进账七千 多,比拿生杨树棍抢劫还来事咧。自己和财务部长各输了三千多,前天刚发的工资 和补贴一夜之间就改“姓”,老婆又该絮絮叨叨,一个月她有说事的话题了。真是 窝囊呀!昨晚本该要别人陪的,可找了几个人,不是家里有事要接孩子就是推说手 上没带钱,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最后只得自己亲自上阵。他心里亮堂得很,桃 都没山没水没有任何留得住人的景点,人家从上面来到你这儿,就是要斗斗地主抹 抹红中开杠,你下面的人得陪,赢了人家总不那么自在,只有输了才显亲热。多陪 几次,真的奈之不何,单位又不报销这种开支。谁他妈钱多了烧包或吃错了药拿钱 贴本为公家陪客? 其实他可以不输的,有几盘可以炸封顶的牌,他故意出错,倒让黄老总反炸封 顶。有啥办法呢?有求于楚桥路建公司嘛。黄老总和财务部长专赴桃都,就是来讨 要桃都汉江大桥一点五亿元贷款利息的,市财政没钱给,只能低头给别人说好话。 那黄老总就喜欢这一口,用他自己标榜的话说“斗遍全省无敌手”,逢斗必赢,你 景正中陪他,总不能打破他的那个“不败金身”吧。斗地主,黄老总也算是高手, 记牌准确,判断到位,拿牌相对保守,出牌严谨缜密。他最反感别人打“业务牌” 故意输他,一旦捕捉到这种迹象,他会不动声色地打几盘,借口身体不适需要休息 而封牌,脸上是那种没玩儿尽兴的讪笑。景正中出牌,明知是出错牌,也出得小心 翼翼,并且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让黄老总不致看出破绽。 从电梯出来,直接走进一楼早餐部,找一偏僻角落坐下,喝了一杯豆浆,吞了 一份煎蛋,吃了一碗黑米粥,风卷残云一般,绵软疲倦的身体里补充了能量,他觉 得浑身充满劲儿。 走出宾馆大门,喷薄而出的太阳有如圆盘挂在东边,新鲜而温热的光芒刺得他 睁不开眼。站立片刻,他拦下一辆的士,想回家美美睡上一觉。刚坐上车,手机响 了,是市长秘书小张打来的,说上午八点钟市长在办公室召见他。他抬腕看表,离 八点还差四十分钟,家不能回了。他忙给的士司机赔上笑脸,下了车,慢慢向市政 府大院走去。 市长真够忙的,周六周日从不休息,总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市长在周六第一个 召见他,说明转贷之事在市长心中的分量。桃都汉江大桥横卧汉江,气派雄伟,巍 峨壮观,高大的桥墩刺破苍穹,更刺在市长心里。一想到这些,景正中的心就像被 什么堵住一样,慌慌的,难以安宁。 桃都建县已有两千多年,建市亦有将近三十年。这座城市北依汉江,东临分蓄 洪区,西枕通河和电排河两条排灌河,南有宜黄高速公路横贯。汉江、分蓄洪道、 通河和电排河以及宜黄高速公路像四根铁杆架成了一个“口”字,把桃都城区囚禁 其中,拳脚难以伸展,发展空间受制。从南突围向北拓展是桃都城市发展的必然选 择。“天堑变通途”是桃都人以及北面邻市人的共同梦想。投资二点一亿的桃都汉 江大桥在新世纪之初终于建成,如长虹卧波,让人们眼前一亮,更让两市人民受益 多多,让两市的交流更加频繁和快捷。然而,投资大桥的六千万资本金,桃都市东 挪西凑才筹了三千万,还有三千万是通过财政抵押向信用社贷款,至今尚未偿还。 省交通厅厅长老光承诺的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随着他的落马而变得毫无着落。 当时,桃都人为了及早建成大桥,在一点五亿元资金尚未明确投资主体的情况下, 只听了厅长老光的一句话就开工建设。老光说,你们成立大桥指挥部申贷,省交通 厅下属的楚桥路建公司担保,你们市财政反担保,把钱贷出来桥建起来。随岳高速 这条南北大通道即将开建,我们争取桃都汉江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到时候 再把一点五亿元转为国家投资。光厅长权威甚高,拍板干脆,一言九鼎,桃都人便 按厅长设计的模式开始运作,抢工期赶进度,创造了建桥史上的神话和奇迹,只用 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桃都汉江大桥的建造。大桥通车剪彩之日,举市欢腾,比撤县建 市的庆典还要隆重、热闹。光厅长也来了,被市委书记市长和一大帮官员簇拥着, 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市电视台当家花旦周雨菲采访他,他声如洪钟侃侃而谈,那 些话语至今还飘荡在桃都的上空:桃都人梦想有座汉江大桥向北拓展其发展空间, 省厅采取了变通的办法,先贷款把大桥建起来,既解决了两个市交通阻隔的问题, 也为随岳高速经过桃都汉江大桥起了一个引导……光厅长没有完成通车典礼仪式, 就接到省主要领导电话,匆匆而去,再也没有露面。伴随着光厅长的被“双规”, 桃都汉江大桥的一点五亿元贷款也就束之高阁,转贷之事化作泡影,随岳高速公路 也因为专家论证不能通过市区而向西偏移了三十公里,光厅长许诺的桃都汉江大桥 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只能成为一种设想。 市长心里能不急吗?贷款一点五亿三年多,本没还上一分,息也没付一厘。发 放贷款的市建行从上至下处分了上十人,形成了一个“上访团”,轮番到市政府省 政府上访静坐,闹得一锅粥乱煮。省建行逼息直接从楚桥路建公司硬划,楚桥路建 公司拿出桃都市政府反担保合同,要起诉市政府。市长被搅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将近八点钟,景正中步行到了市政府大院,迈上十级台阶,爬上三楼,他感到 气有点喘头有些沉脚步有些飘,站立片刻,吁口长气,便往东穿过一段走道,来到 市长办公室。 市长很热情地握过他的手,又是递烟又是让座,还让秘书给他泡了一杯铁观音 茶,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市长靠在大班椅上,问,景局长,到交通局任职有三个 月了吧?看似问得漫不经心,实则蕴有深意。因为在年初变动职务把他从科技局调 到交通局时,是书记和市长一起找他谈的话。当时市长神色严峻语调急促地说,老 景,你上任后首当其冲地解决转贷问题,甩掉背在我们财政身上的沉重包袱。它像 一道金箍,箍在我们头上,使我们时时刻刻感到危机。他知道一点五亿元贷款的事, 但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也不曾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在书记市长面前,他只能一个 劲儿地点头。一点五亿元贷款,对于一个年财政收入只有三个亿、财政供养人员超 过两万人的县市来说,应该算是一笔大债务。中西部地区的县市都是“吃饭财政”, 至多从牙缝里挤出一点资金搞下城市建设解决一下民生问题,不是钱多了咬手,谁 也不会投两个多亿去建这个汉江大桥。这就好比一个家庭,食不果腹房不遮身,连 温饱都没解决,却拉债扯债去买电脑摩托,那不是让人戳背脊骨遭骂吗? 景正中望着市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平静地说,市长,按照您的要求,我们 马不停蹄在做工作,但收效不大,或者说,还未取得突破性进展。 到底隔在哪里呢?市长追问道。 新任厅长只认一个东西,原厅长办公会议集体讨论通过的纪要。查遍了这几年 的所有文档,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他沉下脸说。 市长站起身,踱着步,说,光厅长虽然是个一言堂,但这么大的投资,他肯定 在某种场合或某次会议上吹过风透过气。 景正中赶紧接口道,我们也是这么分析的,可翻阅了这几年的几大本记录本, 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去找找负责这个项目的其他领导,兴许能找到突破口。市长提醒说。 省厅负责大桥建设的总工及几位处长都作窝案关起来了,人家恨死我们桃都, 面都不见我们。更为严峻的是,省厅从上至下都像防敌特分子一样防着我们,铁板 一块,无从发力。景正中哭丧着脸无奈地说。 都怪你们局那个范晓斌,当什么反腐英雄,迟不报早不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 儿上报。光厅长垮台不说,还带出一大帮人。对我们桃都来说,损失够惨重的,一 点五亿的投资像无把的葫芦毫无着落,更要命的是和省厅的关系搞僵。原来有什么 交通项目省厅是不遗余力地往我们桃都倾斜,可现在人家连尿也不朝我们这边撒。 修复这种关系可能需要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呀。市长心情沉痛情绪焦虑地说,他 不仅想到了现在,更考虑到了将来。 范晓斌以一个公民的良知和果敢举报贪腐,合情合理合法,却被当成了桃都的 罪人,遭到桃都人的嫌弃和唾骂,这公平吗?景正中不能赞同市长的观点,但又不 能反驳,只能从内心深处为范晓斌抱不平。 这个人调离财会岗位了吗?市长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连忙回应道,在我 上任之前就调离了,现任局项目协调办主任,没什么具体工作,很闲散。 对这种人切不可重用!市长扬起手,在空中一劈,厉声道,他像一颗炸弹,随 时有可能引爆而闹出事端。我们桃都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是。景正中只能违心地点头。 好了,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拱破天眼也要把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市长 站起来,握着他的手,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