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月,老叔歇脚在新疆天山的巩乃斯。 老叔泻肚子,成了慢性病。 大清早的积雪,给出的是脆亮。咔嚓,咔嚓……半尺深的脚印,串到巩乃斯河 畔。老叔大屁股一撅,放个痛快。再寻了雪脚窝,哈出一条长白气,返回来。 晨雾慢腾腾从河床上苏醒,伸着懒洋洋的腰肢,弥漫了山谷,涌向峰岚。云杉 像披挂着太空服,如箭。太阳升高时,它们会银光四射,万刃齐发。 河中的卵石,水边的木屋,浓密的灌木丛,都被厚厚的积雪,塑成圆圆的蘑菇 头。林坡上,几只雪鸡往下滚跳,摇耍着猩红的冠头。 老叔从火墙边提起暖融融的背囊。该上路了,向着伊宁方向。 路途,如玉树琼花镶嵌的甬道。野苹果,冻结着翠绿。美,却极冷。有溪水沿 路边流淌,忧郁沉静。 出了天山,公路顺伊犁河道延伸。河床平广,水肆无忌惮地漫流,无拘无束, 穿过伊犁河谷,西出国境后,汇入巴尔喀什湖。 跨过伊犁河,就进入了城镇,老叔下榻在绿藤饭店。开了房间,放下行李背包, 急忙就去找厕所。轻松了,闲极无聊,有了逛街的想法,径直下了楼。 老叔久闻这座小城有花都美誉,但时令已过。然而艳艳彩彩的花帽,鲜丽斑斓 的衣裙,祥和的阳光,洁净的道路,别致的土屋,令老叔忘记了这是初冬季节。 这里聚居的民族主要有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锡伯、达翰尔、乌孜别克、 塔塔尔等。多姿,当然就多彩。 这是老叔的实在话,他走了这些许城镇,路上或旅馆,碰到过各个地方、各式 各样、各个民族的人,几乎遍布中国版图,连台湾、香港、澳门的都有,可就是还 没碰上过北京人。 北京人咋啦?北京人咋就那么贵族气质?皇城之中,染就了仙风道骨不成?天 子麾下,就那么居高临下不成?做小买卖的、开饭馆的、旅游的这么多,咋就不见 北京人身影?这一路上老叔常这么想。 哟!今儿碰上了。老叔在向路人打听汽车站,有地道的京腔过来,和老叔搭话。 俩北京人,一胖一瘦。胖的高大愣黑,瘦的矮小刷白,都披长发,是两位画家。 格外亲。他俩要去北疆的阿拉泰,拉老叔同行。明白了老叔是孤独单飞的坯子, 就扯住乡亲,瞎侃一通。 黑胖子大杨,介绍瘦白的小干狼儿姓洗。说不是喜欢的喜,是洗衣粉的洗。北 京的那些朋友,都叫他“洗衣粉”。 点上烟,仨人往路边靠了靠站住,说起没完。“洗衣粉”自始至终就没说话, 两只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瞎踅摸。 老叔告诉他俩,他自己到博尔塔拉后,再去南疆,穿越塔克拉玛干到和田,然 后上昆仑山去西藏,不能一道。 黑胖子大杨善意地告诫老叔:出门在外,要极其小心。流氓、地痞,这地界儿 多着哪。他们已经碰上好几起儿啦,小偷就更甭提了。兴许就在此时此刻,你已经 被盗,却还蒙在鼓里。 大杨说得老叔有点儿紧张,老叔赶忙摸摸自己怀中那一撮烂票子。摸到了,心 下才踏实。 黑胖子大杨继续给自己的老乡介绍:听说这境内境外,有黑道数家,很是猖獗。 主义宗旨也净怪诞,比后现代还后现代。比如“去根儿派”,一水儿的都是女中豪 杰,专门阉割犯在她们手里的男人。“讨善派”也精彩,在这里势力最大。他们的 宣言是:人类(包括你小子和我俩)的善良,已快消逝殆尽,如同地球上的水和动 植物。人们光思想着,呼吁保护地球保护自然,忽略了人文。金钱把善良的“善”, 腐蚀得像个野兽的“兽”。没了良知,没了怀柔,没了与人为善的亲情。“讨善派” 在宗教所不及、所不顾的地域或方面,用他们自己的手段(可能是非法甚至残酷的 啊),向社会、向世界宣战。要讨回公道,讨回善良。用咱们常说的话儿就是,弘 扬“真善美”,惩治“假恶丑”。 老叔用微笑掩饰着惊诧,心内有点儿纳闷,怎么这么热闹? 黑胖子大杨最后说:“和你走不到一路,我也不强求。你一人在外耍单儿,要 小心加倍。也好,咱哥们儿南北疆遥相呼应,相互祝福吧!真主保佑!”老叔说: “在这儿我待不上几天,瞅我这脏兮兮的一脸恶相,没善让他们讨。放心吧!” 老叔想错了。 到寒暄分手的时刻了,可老叔忽然发觉身边围拢的人多起来。开初,老叔以为 是看他们仨稀奇的模样,细瞅却全是清一色,二三十岁的老爷们儿。 “有事吗?”老叔问一个戴皮鸭舌帽,凶气十足的壮汉子。 “当然!你们的人,调戏我未婚妻。”他说着挤上来,一把抓住“洗衣粉”的 脖领儿,“就是他!” “别动手。怎么回事?”事关重大,老叔预感事情不妙,严厉地问“洗衣粉”。 “我他妈的就给她画了一张画儿!” “不是的,你说的谎话,胡大要割掉你的舌头!” “让你媳妇来对证!”黑胖子大杨上去扯了几扯,也没扯开那小子抓“洗衣粉” 的手。 “不是媳妇!是未婚妻!”他更凶了,几乎把“洗衣粉”提起来。 “撒手!”老叔大吼一声,瞪圆双目。感到有老乡垫底,勇气十足。就是搁在 平常的日子,老叔一个人打架都不憷。 戴鸭舌帽的汉子,真的被吓了一跳,松开手。 “有话好好说。”老叔把语气缓和下来。 “走!去我们屯子当面对质!”鸭舌帽下,一双怒火烧红的眼睛。 老叔看看“洗衣粉”,他的脸更苍白了。老叔明白,这是理亏的表现,忙说: “他,马上赶车去阿拉泰,就原谅了吧,我这里给您道歉了。” 鸭舌帽下的眼睛露出了凶光,他刷地从腰间拔出匕首。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几 个人,也相继拔出了刀子。 “想打架啊!”老叔后退了两步,拉开架势,一只手伸进胳肢窝,“别让我掏 出家伙,溅出血星子来!”老叔常在这种场合,吓唬人。此一招儿,屡战屡胜。其 实他那里,除了臊泥臭汗,什么也没有。 “对质啊,走啊!”戴鸭舌帽的汉子,果真胆怯了。 “有话好商量,都把家伙收起来。”老叔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似的,先把手抽 出来。老叔玩儿的,完全是心理战术。 效果的确不错。那些人相互嘀咕了几句。刀入鞘的同时,也收敛了凶样。 老叔把戴鸭舌帽的汉子拉到一边,却大声地说:“别去屯子了,私了算了,他 俩还要去赶车。” “你们北京人,怎么他娘的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对质吗!”他把鸭舌帽帽檐儿 转到了后脑勺。说着话,趁老叔不备,一把搂住老叔的腰,然后向怀里一通乱摸。 摸过大喊:“这小子吓唬人哪,他根本没有枪!上!” 与此同时,他们一伙人也在杂乱无章地喊叫起来:“那俩小子跑啦!” 老叔再看大杨和“洗衣粉”,如同逃命的兔子,已跑出老远。此时此刻,正在 向街北巷子口里飞奔。 不能做替罪羊。老叔想着就用胳膊肘,猛磕了戴鸭舌帽汉子的肋叉子一下,撒 开腿奔了西大路。老叔身上的确有点儿功夫,都是小时候练的童子功。 “别追了!他们跑不了!” 老叔听见鸭舌帽在招呼他的人。 老叔,有意识地拐街串巷。按捺住喘后,又在一个小铺子里吃了些烤肉,这才 回到绿藤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