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进自己的房间,吓得老叔腹中之物,又泻了下来。 背包翻开,相机没了。是没锁房门?照相机和里边的胶卷……老叔不敢想。今 后的路上,若没有了照相机,又该如何是好? 刚才打架的遭遇和眼前的境况,让老叔瘫坐在椅子上。 拿烟的工夫,老叔发现桌子上新铺着一张白报纸,上边有一行小字:“想要照 相机,晚十点大门口见!” 嘿,是老叔自己没锁好门,怨不得别人。一路精细,一路小心翼翼,这等拉空 的失虑,老叔还是头一遭儿。老叔不敢通知饭店,咬碎牙往肚儿里咽。 开始老叔考虑,小偷和鸭舌帽是一伙的?但他马上就否定了。不会!他们的动 作,不会这么快。再说,他们知道老叔住这里,还不堵个死,拿老叔的相机干吗?! 老叔矛盾地自问自答,然后再重复。到了儿,到了儿,还是没个正经思路。 房间里黑了下来,老叔找到了电灯开关,却没打开。时间真难熬,老叔像掉进 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只有等待。分析不出,下一步是凶,是吉?在乱繁如麻的情绪 中,老叔下意识地摸摸胸前的佛珠——护身符。佛珠,是老叔在通天河畔的喇嘛寺 休息了几天临走时,活佛送给他的。活佛说了,戴着就会逢凶化吉。 九点一过,老叔翻身下床。在地板上走绺儿,细听着楼道里,每一个微弱的声 响。香烟,一根儿接一根儿地抽着,思想全无。只有烟头,一点点燃烧,燃烧着时 间。把老叔的心,都给烧焦了。 九点四十分,老叔跑下楼去。 老叔,在楼门口的台阶中间站定。街上的闲人不少,来来往往,一个个祥和面 善,再经和风一吹,老叔心里安然许多。安慰自己,就算相机丢掉了,还省去些累 赘和开支。囊中羞涩,这东西就免喽吧! 其实,一个人走走看看大自然、人文景观,寻思寻思感受感受,也该知足了, 干吗偏偏又多了许多摄取之心。丢了照相机,少了贪婪。 这样想来,老叔也就不急于找相机了。放下这种焦虑,心中竟舒坦了许多。舒 坦,更多的是想要见见这个神秘的小偷。瞧瞧这等人是什么模样,他到底想要干什 么? 敲诈一笔钱?或是……估计是要钱。老叔这么想。 十点整,楼门口进出的人增多起来。每个人走过,几乎都要打量老叔一眼。老 叔也盯着他们寻找,不放过任何人。当然心里也留着谨慎,白天的麻烦还没了清哪。 时间过了,老叔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抱胸,有点儿着急麻慌。老叔在明处,敌人 在暗处的想法,让他又上了几级台阶。 当老叔站到更亮处时,一个拖着脏乎乎长裙的老婆婆,边围裹着破烂的黑披巾, 边一瘸一拐地跟着老叔上来,老远就向老叔伸出乞讨的手。 对于这种人,老叔见得很多了。车站、码头、饭馆、商店,也不免反感。可当 老叔在内蒙古的赛汉塔拉小火车站也当过乞丐后,心中有了一个原则:在条件允许 的情况下,在保证自己的前提下,对于乞讨者,有求必应。尤其是老人、孩子、妇 女。 老叔豪爽地掏摸出一张票子,递给老婆婆。她抖着双手,惊喜万分地又站上来 一个台阶,冲着灯光展开。 这时老叔才发现,那是一张五块钱的大钞。心就一阵紧痛一阵。殊不知,老叔 住的宾馆房钱才两块五。这钱,能让老叔有窝儿有床地活两天。老叔真恨不能上去 一把夺回来,换给她一张小票。但不能,不能让老人狂喜愉悦的脸色失落。老叔, 总比她生活能力强一些吧。老婆婆双手按胸,兴奋得像捡到一块金币,兴奋地一个 劲儿吧唧着嘴。 老叔不忍再看,按住自己阵阵心痛,走下台阶。 老婆婆却窸窸窣窣跟上来,拽住老叔的衣服:“真主保佑您!” 乞讨者拿到钱,说两句吉利话很正常。但老叔被陌生人扯拽住衣服,就是件很 让人恼火的事儿了。要不看在她是个老人的份儿上……老叔烦死啦,但老叔还是压 了压懊恼,摸了一支香烟,抽起来。 这时乞讨人说了一句话,让老叔吃惊不小。 老婆婆说:“您,是不是丢了东西?” 老叔张口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她? “您跟我走!”看老婆婆说话的样子,比拿到五块钱时还高兴。 “您拿的相机?”面对这么大岁数的人,老叔没好意思说偷。 “走吧!”老婆婆的脚步,轻快如少年。 老叔跟着老婆婆,向城东走了好一段路,便拐进一条巷子。 巷子里黑咕隆咚,凹凸不平,左拐右钻,老叔不知了方向。若没有老婆婆暖软 的手拉着,老叔根本不敢迈出大步。 好像又钻了两个土墙洞子,老叔眼前出现了一个豁亮的院坝。每间屋的窗户, 都光明灿灿。老叔心中有数,十六间。 老叔跟婆婆,进了北屋。 宽敞的屋中,干净整洁而且很豪华:漆柜、壁毯、银茶具、黑木书柜、红色条 案,炕上铺严了垫毯。 “这是您家?”老叔问。老叔此次出门在外,还没见过这么阔气的人家。 老人点着头,满足地欣赏着老叔的惊奇。然后精神爽气地指指炕沿儿说:“请 坐吧!” 老叔半个屁股沾上,又站起身:“相机呢?” “这里!”老婆婆打开靠墙的书柜,“不知哪个是你的,自己拿吧!”婆婆说 完,撩开东屋的珠帘,进去了。 老叔来到柜前,真真愣住。里边最少有十架相机和大小不一的长短镜头,净是 高档机器。唯老叔那架“135 ”的老式小相机,可怜巴巴地趴着,像虎群中的一只 小猫。似乎天生来,就是给威武做陪衬的。 关好柜门,老叔坐到炕沿帮上,等着老婆婆出来,和她告别。 但老叔又觉得,故事仅仅是个开始。婆婆的再度出现,就会延续。紧张的情绪, 松弛下来。感觉告诉老叔,不会有什么危险,好戏在后头呢。 珠帘又响,分开处,进来一个梳好几条长辫、穿大襟红绸袄的姑娘。 老叔急忙做出斯文状,站起身。又是一个女的,让老叔有了点儿警觉。可千万 别碰上“去根儿派”,要不然可就惨啦! 姑娘深眼窝上,一排长长的黑睫毛,尖挺高棱的鼻子,泛出白瓷一样光亮的脸。 这姑娘的漂亮,不仅在当地,就是在整个新疆,也是数得上的。 姑娘把一个盖碗茶,放在炕桌上说:“请坐!”声音细嫩,汉话也不错。 老叔的目光,移向她胸前的两朵金色盛开的大牡丹。坐下,向炕桌移动身子时, 老叔还瞟见,她丝绒长裙下,露出的象牙一样的脚踝。小脚上,趿着一双高跟儿皮 拖鞋。 老叔觉出她也在看自己,眼睛赶紧躲了她的身子,自顾品茶。口中,漾出一股 清凉香气。老叔把身体的某个部位绷紧,绝对不能松懈。估计,故事该有发展了。 姑娘的声音不仅细嫩还湿润润的:“我们是讨善屯的。”话很慢,似乎在斟酌 着句子,“娘把你讨来,进了我的屋,说明你是个大善人。” “你也坐!”老叔伸出一只谦让的手,然后说道。老叔的假模假样,是为了竭 力掩饰被夸耀后的窘态。真是的,老叔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他是大善人。 姑娘没理老叔,接着自己的话说:“我家九姐妹,我是老七,娘叫我七丫。六 个姐夫,都是娘讨来的!我们都认可。你是她讨来的,七女婿。” 这不是包办婚姻吗?老叔有点儿转不弯来,觉得这种事儿,该出在五十年前。 但在婚姻自主的今天,如此青春的女孩承认包办,反倒是挺有意思的。 “人们都说婚姻是自己的事儿,老人不能决定一切,可我们姐妹不信。社会上 太复杂,我们就信我娘的经验和眼力。她经过的男人多,见的世面大。” 老叔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分量和位置,把身子挺挺坐直,放下茶碗:“你多大?” “十七。娘说,你是北京人?” “我比你,大十七岁!” “不大!讨善讨来的,你算年轻的。我六姐夫,比我六姐大三十岁。” “你读过书吗?” “汉族学校,初中毕业。” “你愿意?” “娘定下来的人,我就同意。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后条件,就是要看你点头了。” “我有妻室。”老叔心里却在想,这么年轻漂亮,我这是上辈子修下来的,真 是艳福不浅。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身上捆着自由,腿下长着你自由的脚,来去随你。” “重婚?”老叔既兴奋又恐惧。兴奋是因为要犯法,他感到稀奇;恐惧是因为 犯法之后要有牢狱之灾。恐惧的兴奋,让老叔有点儿发晕。老叔此时此刻一再告诫 着自己,冷静、冷静,再往深里探究,看看下边是什么结果。 “不要说是重婚,法律管不了你。你多了我,并不多那些烦琐的手续,来去自 由。”姑娘又强调一遍,“我娘的结婚证书一大打儿,又怎么样?一个男人没留住。 可我六个姐夫都在,喜天喜地过得好好的。其实男人一辈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也不一定一辈子跟死一个男人。过长过短,是俩人的事儿。” 她的语言,很讲究。看她这么丁点儿岁数,恐怕都是她娘教她的。 姑娘把茶碗象征性往老叔面前推了推,手按住桌沿儿。修白秀润的腕子上,翡 翠手镯,凝结着一个让人眩晕,但又想下去一试的水涡,神秘、旋转、温暖,深不 可测。 老叔啊老叔,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外乎 就是一段艳遇,一段风流韵事。人家身体给了你的同时,把自由给了你,把来去给 了你,你还发什么愣? “今夜你必须明确,行不行一句话!随你机灵,别为感情担心,别为以后担心。” 老叔已经感觉到了她的一切,也感觉到了姑娘每一句话的分寸。分寸,搅着托 着老叔忐忑的心,也长着一颗人心的老叔,几乎被姑娘的冷艳庄重,征服。 老叔,还是肝儿颤。肝儿颤是肝儿颤,但好奇胜利了。它让老叔,怯着步子往 下走。老叔的脑子里在过一大堆事,其中最清晰的一句话是:她们这个团体,为了 让善良光大发扬充满世界,所作所为,真是独具匠心,令人钦佩。 “我要是同意呢?”说完,老叔更加紧张,不知道下边是什么后果。老叔已深 刻感到,在这里,他本以为正常的思维,都不好使了。 “咱俩马上去察布查尔,外边有车,我娘也去。我俩在一起一个月后,只一个 月,愿留愿走,随你。”话语简洁,眼睛深处流溢的目光,若即若离。看不出,姑 娘是喜是忧,是愿意是拒绝,是期待是放弃。她在,等待。 那里是一个陌生的去处,是牧草旺盛的原野。在边境线上,远离都市,远离尘 嚣,居民大部分是锡伯族。一所有栅栏围墙,向南开门的小院。庭院中,种着花木 和果树。院外是蓝天、碧野、白羊、黑马……这恰恰是人们向往的啊! 老叔禁不住她等待的眼神儿,不能再往下想了,生死干脆一点:“要是我不愿 意呢?” 姑娘脸上,掠过一种轻视和无所谓的表情。好看,又让人心慌。姑娘后退了半 步说:“我娘会带你走。送你回去。”说完轻松地,把垂在胸前高大的牡丹花上的 发辫,甩到身后。 “我回饭店。”老叔别无选择,却是艰难的选择。老叔知道自己属于那种,世 俗里边的那种极世俗之人。但老叔也给自己开脱,老叔自认为,这件事自始至终, 自己没有任何的责任。而跟着姑娘的路走下去,老叔没有把握,况且自己西北西南 的漂泊计划,可能就会成为泡影了。老叔刻意的,以自己为中心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吧!”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姑娘端了茶碗,到对面的红漆条案上兑了 开水,放到老叔面前。看也没再看老叔,轻盈地进了邻屋。 老叔喝着茶,听到珠帘哗哗的相互碰击声。那声音,延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如 流水,慢慢消失在深深的涧潭之中。有一块香袭的汉白玉山石跌下,却没有溅起水 花……原本,那块玉,老叔已经唾手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