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叔转过一个沙丘——只好转过去,爬沙丘太艰难了,几乎是爬一步滑一步, 甚至顺沙子滑下两三步。沙子流动的沙坡上,露出一个人来。老叔兴奋中夹杂着几 分紧张地快爬了几下。 那是一架干枯的躯体,跟老叔面对面成45度角。可以辨认得出蓝色的四兜中山 装,松懈地包着死者的身子。塌陷的眼窝里,向外流着黄沙。下肢还埋着,露出的 一个膝盖,像马上要拔出腿脚,站起来一样。 面对着干枯的尸体,老叔感到呼吸短促。 这天的日记中,老叔写下:生命在空间和时间中,寻不出界限。死亡生存,像 落英的红柳和伸展在暮色里的胡杨,抑或像一棵草,或一粒沙子。 老叔在死者周围,转了一个大圈。想自己是否应该做点儿什么,什么?翻翻他 的衣兜,或许有证件,寻个地址或工作单位。假如老叔活着出去,就可以把他的死 讯通知他的家人。唯此,其他如姓名啊、年龄啊、性别、工种、家庭地址、民族啦, 在死亡面前,都不重要。 突然,死者雪白的牙齿里,吹出一口细薄的灰尘。老叔惊恐地从沙坡上滚了下 去。再没勇气爬到那人的面前了。老叔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返回时再说。一定要 把这点儿积德的事情,做好。 后来,老叔过昆仑山,进西藏途中,一个司机老师傅告诉老叔,那可能是彭加 木,他就走丢在那一带了。老叔若没记错的话,彭加木失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离老叔见到的时间,有八九年了。老叔还记得报上介绍,是失踪在罗布泊地区。当 时对彭加木的失踪,社会上爆出了许多神秘的传言,有说他跑到苏联去了,有说他 被外星人劫持走了。至今没有一个结论,成为了罗布泊考察史上的一个悬案和谜。 彭加木,1980年5 月,带领一支综合考察队,赴新疆罗布泊考察。6 月17日, 考察队在库木库都克附近扎营。扎营后,他们的汽油和水,所剩无几。为了解决这 一困难,继续考察,他独自外出找水,走向沙漠深处。迷路后因饥渴而昏倒,不幸 被狂风掀起的沙浪吞没,之后一直未找到他的遗体。国家先后四次派出十几架飞机、 几十辆汽车、几千人拉网式地寻找。面对着黑风暴刮起的沙包、沙梁、沙山,却没 有丝毫蛛丝马迹。多年来,民间也曾多次发起寻找,均一无所获。上海市人民政府, 授予他“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 罗布泊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东缘,由于极端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历史上有许多 探险者在这一带殉难或失踪。 老叔在内蒙的腾格里时,听说沙漠中也有无水沼泽,好像就叫沙漠沼泽。隐藏 在沙原之上,如沙地一样,人是无法辨别的,只有骆驼认识。骆驼走着走着,会突 然停下,乘坐人千万不要驱赶。骆驼会观望一阵儿,绕过沙漠沼泽,继续前行。假 若强行驱赶,人和骆驼一起陷进。只需几分钟就被吞没,沙漠沼泽又会恢复原样。 在草原上,在戈壁滩上,老叔一天走过三四十公里。然而在沙漠上,真难。 太阳高照,沙子像炒过了似的滚烫。老叔已经乏力的脚,在没有反弹力的沙面, 愈来愈迈不开步子。喝水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汗,却一滴没有。 终于把太阳熬到了西天,燥热突然收敛。老叔身上,轻松了许多。 一天的沙漠独行,感到孤独万分。老叔急不可待地,寻找那些生命——狼群。 还好,老叔放心了。它们那么忠诚地,跟随着。老叔心中有了一种企盼,但愿 它们能跟着走下去,相间相伴。活着就没办法了,要是死了,就做它们的一顿小餐 小宴。 老叔几乎不敢想象,唯他之外没有生命的沙漠中,人或它们,能够挺住几天? 原来人的生命,还要依赖生命。在没有生息的死亡之海,老叔多少次在寻找:一棵 小草,一只心怀毒液的蝎蜥。似乎有了它们的生命,才能证实老叔自己生命的存在。 大漠的落日辉煌,使地平线拢住的沙原,映成血红。那浓重的殷殷紫色,从天 边像潮水一样翻滚而来。老叔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了似的。宁静地迎着血潮的到 来,等待着一个火红的淹没……忽而,大漠又变浅,变成黄河凝固的涛波。一股胶 液似的流体,撕开沙丘的胸怀,慢吞吞地走来。太阳在沉去的刹那,昭示着伟岸和 悲壮。溅起的余晖,迅速变幻成一把利剑,剑剑向老叔刺杀而来。呆愣间,红黄的 光泽,高高地在老叔头顶上穿过,坠落。之后,在西地平线上,凝成一个昏黄的小 土屋…… 老叔听说过,大漠之中,有绿洲人家。 快步地奔走,即便是海市蜃楼,老叔也想要走到那个地平线上去看看。在维吾 尔人家的土炕上,痛饮三碗香茶。 老叔上百次地观望过夕阳,只有今天这么迫切,这么虔诚。老叔跪下祈祷,不 要这么快地,离我远去。 夕阳的消逝,大漠变成冷峻的灰色。沙层下的凉气,开始苏醒,怀着阴森,在 沙原的表面汇合列队,出发了。 老叔环顾四周,地平线如同一个铅蓝色的金属圈,仿佛在缩小,随时要扼住老 叔生命的喉咙。 当西天再也没有光亮,向老叔证明时,老叔才在冰凉的沙地上,停下可歌可泣 的双脚。 那群狼,想必已饥饿得不行,但嗷声还是那么悠长绵远。声音离老叔近了,沙 地上就像刮起了一阵微风。微风娓娓,漆夜稠稠。 老叔打开了摩电电筒,那风就停止。 老叔,选择了离大沙丘远一点儿的高地,在凸顶处踹出个大沙窝躺下,嚼着馕 饼。那群黑黝黝的生命,在手电微弱的光亮中,慢慢向老叔移动,嗷声休止。老叔 感到生命的临危,便点燃两根儿芦苇,黑影倏地消逝了。嗷声在远处的沙原上,断 断续续此起彼伏东游西逛,似乎在告知老叔,没有弃你而去。 那一夜,老叔在拒绝和期望中等待。没有了它们的声息,就静谧地熬耐不住。 熬耐不住,老叔便关了手电熄了苇火,它们又一次贴近老叔。贴近老叔贴出恐慌, 老叔就再次打开手电,点燃芦苇。这样一次次重复,老叔排遣了一点儿孤单的寂寥。 老叔把手伸进松软的沙子中再捧起,向黑夜的沙原,向那群生灵抛撒。开始轻 微地,后来大声地呼喊:“感谢你们!感谢生命!” 喊声像狼群的黑影,倏地一下消逝了,显得很不真诚。 老叔用沙子埋掉自己下半身,枕着背包。帆布雨衣,围在肩头。 似睡非睡的蒙眬中,一切寂静。老叔的眼睛,没有任何一个凝视点。时间长了 很累,便慢慢阖上。 惊醒。 其实没有任何东西打搅老叔,只是沙子的游离,使他整个身子露了出来。冷清, 再一次让老叔钻进沙里。这回,他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儿,只露出肩膀和头。享受 着没有生命的沙土,在自己身上的重负和安逸。 那群狼,无声无息,可能也疲倦地休息了。 看不清天的脸,看不清星星,看不见月亮,身体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老叔悉 心聆听着四周。安静,也会让人发疯。 很久,很久,老叔都在静听。 大漠的深处,漆黑的深处,寂静的深处,如海潮一样的哗哗声,亦强亦弱地传 来。老叔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在一座海潮摇动的孤岛上。没错,一股股的海腥味儿 已经闻到,甚至有潮湿的海风,掠过老叔的脸颊。几只银灰的海鸥翻飞着远去,像 黎明前消逝的星星。老叔,被波涛颠荡得有些晕眩,裹了裹雨衣,把屁股坐实。 在这奇怪的海潮声逝去不久,老叔可以看到沙丘的轮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