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明了,但太阳不知躲在哪里。令老叔惊奇的是,“北面”一百多米处,多了 三个二十几米高的沙丘,而“南面”的沙丘不见了。那地方,平平坦坦。 老叔打着呼哨,学着狼嗥。 生命的呼叫,在清晨的沙漠上,显得异常脆弱。 沙子在老叔的胯边,流泻。 抖落身上的沙子,艰难地翻过一个沙峰。老叔,继续前行。 可老叔糊涂了。 没了方向,因为几十米远处,那群狼,正簇拥在那里。见老叔过来,只是散开 了一点儿。没逃离的样子,更没有进攻的凶恶。 它们怎么在这里,明明在老叔的身后啊!老叔没了方向,找不到北了。 可能是,相互已经熟悉了的原因。狼们开始不让老叔感到恐惧了;可能是它们 松松垮垮无所适从的样子,想已经无力撕吃人肉了。老叔走过去,一只老狼爬起来。 它身下沙地上,留下一只垂危的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儿。老叔凑到它跟儿前,拿出了 水壶,拿出一张馕饼,像喂羊羔。 这时候老叔谨慎地担心,真怕狼群扑过来争吃,甚至再把自己佐餐了。可狼们, 只是贼眉鼠眼地观看。老叔身边不远的几只成年狼,虽然目光中流露贪婪,但都趴 下身子,灰黑色的眼珠,一眨不眨。 狼崽儿仅仅是饥渴,喝过吃过之后,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老狼高兴地跑跳着、呜嗥着,引得一片狼嗥、欢雀。 虽然在它们群体中,待了半个多小时;虽然那只小狼崽儿很讨人怜爱,但老叔 一点儿都不敢碰它。 老叔对狼存储的偏见,已经三十多年了,积重难返。 老叔穿过狼群,走出了不远,背后传来了呜咽的狼嗥。那只头狼,紧跟老叔在 十几步处,踮着小步,徘徊着。瘦脊,像一刃沙峰。 老叔想起了什么,急忙地翻出罗盘。那红色的箭头晃一下,转了个方向,再晃 一下,又转到另一个方向。指南针,失效了。老叔索性收拾好,开始实行第二个方 案,在地上寻找芦苇秆儿。 这时的狼群,像簇拥着首领一样,在老叔的身后几米处,跟着。 老叔几乎在沙原上,转了一个百米半径的圈子,才找到芦苇秆儿。重新认识了 方向,便双手作揖,对着大漠深处,拜了又拜。 真庆幸,认识了柯茨嘎尔。芦苇秆儿,让老叔辨明方向,让老叔把脚步,延伸 进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胸怀。 当老叔继续前行时,狼群却不再追随,只是一个劲儿地仰面乱嗥起来。那嗥声, 似乎在为老叔送行,或者说在为一个垂死濒临绝境的人送行。凄惨惨的,听了让老 叔的眼眶发酸,有不祥之感。 老叔,十二万分地想招呼它们,跟自己一路前行,甚至想拿出吃喝来诱惑,没 用。 一个多钟头后,天突然明朗起来,沙原上的温度,急剧升高。 老叔再看西方的沙丘后面,似乎真有一座建筑物。像城堡,高高的昏黄地,遮 住了一片天。 能寻到废墟城堡,这是老叔梦寐以求的。向西,进发。 真的,那群狼再也不跟着了,它们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老叔像一个将军被自己 的士兵遗弃,不免有些伤感。 老叔细想,本来它们就是没有恶意的。否则突袭一下,随便就可以把老叔蚕食 掉。它们可能也是出于一种寂寞,一种好奇,或就是想陪伴老叔。相互给予一种满 足,一种慰藉,也说不定。 狼群的消逝,让老叔感到惆怅。在未来的日子里,没有生息的陪伴,多么枯燥 无聊啊。 老叔边走还边时不时地回头,希望它们精瘦但敏捷的身影出现。希望寂静的沙 原上,响起它们呼唤生命的鸣叫。 老叔此时此刻,恨不得与它们为伍。 老叔学着狼的样子,打着长长的口哨,手捂住嘴,嗥叫。沙原吝啬地不予回答, 让老叔沮丧之极。以至于,丧失了部分意志和体力。 老叔进入一片平坦的沙原时,那个“建筑”,吓得他瘫在地上。 那是一股龙卷风。 老叔听柯茨嘎尔讲过,塔克拉玛干的风暴很厉害,就连车臣河,每年都要被埋 没几次。但十月的塔克拉玛干,是全年风暴最少风力最小的月份。老叔这才有勇气, 在这个季节走进沙漠。谁承想,还是碰上了。只能乞求真主保佑了! 老叔怕虽怕,但还是很冷静。他想,这股南上气流,是在东北的天山山脉、博 格达山峰受阻返回在吐鲁番盆地形成的。便在心内谋划着,如何逃避。老叔这么谋 划着,一股更烫人的干燥的热浪,转眼就包围了他。 卷起的黄沙,形成了一个直径约有百十来米的圆柱。弯弯曲曲像条黄龙,直捣 天穹。西边,已是灰天昏地。 老叔知道,跑不出龙卷风的威慑。但一定要跑出它的中心地带。 老叔连滚带爬,几乎是迎着铺天盖地的黄沙跑去。这是唯一救赎老叔自己的办 法。许多事儿都是这样,你迎面而上,才能解决问题。 龙卷风,急剧旋转,慢慢向老叔移动着。老叔跑不动了,而且不能大口喘气。 那空气太燥、太干、太烫。老叔胸膛中的湿气,不知困苦地一次次往外冲击,但还 没有冲到喉咙,就溃败成烟火,烤着老叔的口腔。 柯茨嘎尔老爹说过,这个季节还好一点,要是七八月份,热风的温度,可以把 胶鞋烤化。 老叔迅速地穿好雨衣,抱紧背包,低头向东方,跪缩下来。 龙卷风过来了,如同过来了一个身躯巨大无比的魔鬼。 老叔闭上眼睛,似乎死掉了。震耳欲聋,听不到任何声音。黑暗中,几片秋日 的枫叶,红彤彤地飘落在胸间燃烧,身上沉甸甸的。也许就一会儿,也许那魔鬼早 已远去。老叔庆幸郁闷的心里,在火辣辣地灼痛,证明自己还活着。活着,却挪不 动身体。 时间对老叔,已经不记录了。老叔抬起沉重的头颅,流沙再一次向老叔的脸胸 奔泻。顽强的生命,顽强地爬出沙丘,一束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老叔。昏沉让他躺 倒,喝净第一个水囊。在蓝天的抚盖下,老叔昏昏睡去。 沙子烫手。老叔有了知觉。 老叔踉踉跄跄爬起来,清理背包,清理自己。啐沙子,抖耳朵,甩头发,脱掉 雨衣,脱掉褂子,脱掉内裤,脱掉鞋子。 老叔赤条条,站在沙原上,和大漠同裸。平等意识,让老叔感到温馨。想哭, 却没有泪水。 原来,始初人类,赤裸在大自然中,是这么的惬意。 老叔精赤条条在沙原上,来回奔跑着,大声呼喊着。这时老叔才发现,他的嗓 子,已发不出声音来了。 老叔翻出水囊,痛饮了一阵,然后仰躺在沙坡上,伸开四肢,像个“太”字。 闭目,领略着赤热的阳光。 渴望走上坚实的大地。 渴望碰到生命。 渴望碰到人。 听说沙漠中,有勘采石油的。 四亿年前,中国大地上最大的塔里木盆地,还静静地躺在海洋下。有浅海生活 的浮游生物死去,并沉到海底。河流又把大量的淤泥和枯萎的植物,卷进大海,覆 盖起来。 老叔想象着自己和动植物一起腐烂,在沉积物中形成石油,形成天然气,挤出 焦干的土地缝隙。一个稚嫩的小娃娃,划着了一根儿火柴……那结果,真是精彩至 极,灿烂至极。 据专家们讲,这里的石油储量几乎无法估量,已经有许多地方,从新生界及古 生界岩层中,打出油来。那么远久的地界,也无法清静了。 此时,这寂静的沙漠哟! 老叔后来在沙漠的日子,不管昼夜,只要忍耐不了静寂时,便从背包里拿出摩 电电筒。“沙啦……沙啦……”的摩电声音,如同美妙的音乐。老叔是世界上绝无 仅有的指挥家,光着腚,在阔而无际之上,指挥大漠,指挥音乐。 赤裸裸地在沙漠上行走,用赤裸的肌体,直接和大自然交流。阳光、沙砾、没 有风的空气,那么温柔,那么让人倾心。以致在梦中,老叔把那冲动的结果,遗留 给了她。这是至今,令老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老叔的日记中,记述下当时的感 受:这是一片充满淫火欲望的大漠,不生不死的大漠。 老叔不敢光脚了,磨得生疼。穿上鞋子,还是感到不适。 老叔,检查余下的“装备”:馕饼四张,水囊里的水,只剩下一半。芦苇秆儿 还有十三根儿,体力尚可,只是周身的皮肤,向紫外线投降,疼痛难忍。全身皮肤 褐红色,浮一层灰尘。胯下、腋下,沾着许多沙砾。 老叔进沙漠的第四天,开始往回返。 这是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四日。那夜子时,大漠的上空,均匀地相隔九分钟, 出现一道浅蓝色的亮光,从北向南闪现。窄窄地却很长,似乎要把天空,东西分为 两半。 老叔数了数,那蓝色的光亮共出现十三次,可能不准确。因为老叔,不迷信 “13”。有许多人巧凑“13”,有许多人回避“13”。是的,老叔也许偶然碰到了 十三只狼,也许偶然剩下了,十三根儿芦苇。 但老叔还是惊慌地把剩下的芦苇秆儿,在沙漠上插成一个圆圈,他自己赤裸裸 地站在当央。挺怪异的是,老叔昨天还用来点烟的打火机,此时却怎么也打不着了。 老叔翻开背包,找出备用打火机。更奇怪,所有的打火机都没了功能,似乎里 边的丁烷,如同老叔身上的水分,在几天之内被大漠汲干。老叔只好掏到背包底层 的塑料袋,拿出楼兰宾馆送他的大头火柴。 十三根儿芦苇都点着,在无风的沙原上,燃烧成一个火圈。老叔像在一间房屋 中,更像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蜡烛般的火苗,神秘安详。老叔在中央,跪望 夜空。 那蓝光,再也没有出现。 芦苇秆儿烧尽,老叔像一只沙鸡,再次钻进沙子里,睡去。 老叔自认为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但不能欺骗死人。回去的路上要再见那具 干尸,因为老叔告诉过他,自己要回来。 但老叔失败了。寻找一米二长,插在沙子中一半的那些芦苇秆儿,耗掉了他全 部的精气神儿。老叔没有力气,再去找那位干瘪的死者。更何况,他在哪?大漠茫 茫,沙丘都一天一个样儿,更何况一副尸骨。对不起!老叔真的不敢大意。找不到 芦苇秆儿,老叔就找不到方向,就没有了回头之路,就会和这位死者一样,沉睡在 这片沙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