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凡是见到干枯胡杨林的人,大致都和老叔初见时的感受一样。神秘、不祥、恐 惧。然而老叔从沙海中出来,远远望见它时,却犹如大病初愈,绝处逢生,梦中觉 醒。此时的胡杨林,对于老叔,象征着生命的延缓。 老叔本能地松了一口气,想歇一歇,但双腿还在行进,机械的。 当老叔的手,触摸着埋在沙中的胡杨枯干时,一种新鲜的激动,为它死亡的绿 荫和干枯的指示,为老叔跋涉干渴的终止,无泪地哭泣起来。老叔的灰脸,把枯干 的胡杨磨疼,落下皮屑。 穿过胡杨林,老叔发现林边有棵虽小,但充满生机的胡杨树。在下午的太阳下, 叶子上跳动着炫目的金光。再往外面是红柳,聚拢在一个个小沙丘上,像点着了火。 空气,明显地湿润起来。 红柳丛林中,有一片沼塘。水面上漂着萍草,像泼进了一勺鲜血,红艳艳的。 离开大漠深处,老叔已经不惧怕什么了,只是干渴一直困扰他。老叔扔掉已经 空空干瘪的水囊,走进沼泽。 泥泞没过脚、没过膝、没过胯。老叔走得很慢,让湿润迅速地浸入他数日干涸 的肌体。终于够到水了,老叔顾不上水面上的浮草,一头扎下去,喝了个够。敢说, 老叔最少喝了五分钟。 老叔再回到红柳丛下,蔫气全无。打开背包,老叔把衣服穿在泥泞的身上。 不习惯了。 老叔赤裸的沙漠之行,黝黑还疼痛的皮肤上,爆起了一层干皮。它已经适应了 大漠十月的天气,十月的风沙。 老叔披上衬衣,就感到燥热之极。但不得不,前边可能马上会碰到人。想到要 碰到人,老叔心脏一阵狂跳,狂喜。 老叔心里想着,碰到人要控制感情。好好说话或不说(老叔虽然可以发声了, 但沙哑得难听),不要吓着人家。到了县上,先洗个透水澡。吃过饭,就去看柯茨 嘎尔老爹。 最后的半张馕饼吃掉。老叔站起身,再向沙漠里看一眼。老叔确认,塔克拉玛 干,就是一张刚出馕坑的,热腾腾的馕饼。 老叔心情振奋,拿出相机挂在了脖子上。看看沙漠中只照了五张照片,老叔便 对着红柳、对着沼泽、对着胡杨林、对着大漠深处,照了起来。 老叔走累了,坐在已经拉长了影子的红柳荫下休息。抽几口莫合烟,再抽几口。 老叔有点儿珍惜此时此刻的感受,觉得自己这一走出沙漠,什么时候再回来,就一 点儿都拿不准儿了。 听到了什么声音,发动机声。老叔明白,公路不远了。 老叔在红柳沙丘中,穿来绕去。终于看见了护路的芦苇,欣喜的步子加快。 这时,一个偌大的红柳沙丘后边,走出两个人。 高个胖胖的,矮个瘦瘦的,两个巴郎子。一人手中一把匕首。 可能是沙漠归来的缘故,老叔看见人,格外新鲜亲切,即便是两个劫匪。“怎 么,俩兄弟要什么?”要什么,老叔都可以给他们似的,心里很平静。 高个子说:“照相机!”他穿一件T 恤衫,红彤彤的。 “别的行吗?”老叔从死亡中来到世上,碰到的同类,竟如此要短儿。老叔卸 下背包,准备应战,可自己的匕首在包里。 “照相机!”小个子坚决地重复着说,并解开大蓝花衬衣,露出瘦白的胸。 “那恐怕不行了!”老叔把一只胳膊套进相机背带里,相机转到身后。 那两人挺着刀子,向老叔逼来。“那就先要你的命!”大个子说。 “等会儿!”老叔看他们走近,摊开双手,“这样不公平,你们两个人,还有 刀子!” “怎么公平?”大个子停住脚步。 “一对一!”老叔渐渐有点儿怕了,但表现出很轻松的样子。 “好!我来!”大个子说。他挺仗义的,示意小个子靠后。 “我还没家伙呢!”老叔说话时,有点儿嬉皮笑脸不正经。 他俩对视了一眼,大个子说:“给他!” 小个子,就把他的刀子,扔给老叔。 老叔捡起看了看,刀根儿上还刻着“英吉沙”的字样。“说不定是冒牌货!” 老叔嘟囔着。 “怎么来?”大个子急不可待了。 “当然是你一刀我一刀了!”老叔笑着说。 “怎么你一刀我一刀?”这大个儿样子真凶。可能有两米的个儿头,肥肥胖胖。 纽扣缝间,露出黑黑的胸毛。 “当然是你给我这来一刀,”老叔拍了拍敞开上衣正在脱皮的胸脯,“然后我 再给你一刀。你有本事,一刀让我趴下!” 他二人盯着老叔的上身,愣住。小个子拽大个子,用维吾尔语说着什么,俩人 便回头,跑开了。 老叔的勇气倍增。“别急,咱们一块走!”他俩的腿脚,更快了。“这刀子! 刀子!”老叔想还给人家,可不成,追不上。他们跑得,忒快。 之后,有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老叔好奇地看看自己的身上,除了脱皮和黑红,没什么特别吓人的。他们怎么 就这么跑掉了?老叔不太理解。 老叔背上背包,心里想了些人啊、狼啊的问题,竟有点儿不敢向绿荫深处,举 步了。 再望沙原,已目不能及。 疲倦如雷,老叔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