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以后大半辈子的日子里,康老犁想起自己荒唐的洞房之夜总是忍不住地笑。 笑出了声,甚至笑弯了腰,笑岔了气。周围的人常常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发毛, 都觉得这个人脑子出了问题,甚至还有人建议他儿子带着他到精神病医院去检查一 下。只有他老婆知道这不是病,是他肚子里揣着的一兜儿坏。 老婆田小穗是棉花桃儿一样的脾气,任人撕,任人扯,受了天大的委屈脸上还 露着软绵绵的笑模样儿。那时候田小穗年轻,虚岁才十七,也算得上漂亮。康老犁 对女人的审美和对牛的审美几乎一样,结实就是漂亮。田小穗个儿不高,却是腰圆 屁股大,粗胳膊粗腿,上上下下都有用不完的劲儿。康老犁在地主冯有槐家里当长 工,田小穗是冯家的丫环。两个人一天不见见三遍,康老犁见到田小穗,身上就热 烘烘的,较劲儿,总想干点儿什么。所以康老犁总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是田小穗给 的,或者是像气功一样从田小穗身上传过来的。 将田小穗许配给康老犁是冯有槐的恩德。康老犁不是一般的长工,而是方圆百 里有名的庄稼把式。赶车耕地,提粮下种,筛簸扬拿,他无不精通。活计好,更肯 花力气。冯有槐总是说,土地是康老犁的爹娘,康老犁就是孝子;土地是康老犁的 子女,康老犁就是慈母。他使出的牲口总是膘肥体壮,他侍弄出的庄稼总是穗大苗 齐,同样年景同样的地,他总是能比别人多拿两成的收成。这样的长工百里难寻, 冯有槐对他格外看重。 康老犁对田小穗有意思,冯有槐是从他吃饭时的碗边上看出来的。冯有槐是地 主,可不是穿着长袍马褂,留着八字胡,拄着文明拐杖的财主。他是一个真正的地 主,是土地的占有者,也是土地上的劳动者。他穿着跟长工一样的衣服,挥着跟长 工一样的锄头,也吃着跟长工一样的饭食。在家的时候,饭桌放在院子里,冯有槐 坐在饭桌的正面,康老犁坐在饭桌的右边,其他男性无论是家里人和做工的都一律 平等地围坐在饭桌上。田小穗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站在一边等着给所有的人添饭。 要是田小穗把饭食送到田头上,冯有槐便连坐的位置都不讲究了,随便蹲在长工中 间端着碗稀里呼噜地吃饭。在外人眼里,无论如何也分不出来谁是地主谁是长工。 所不同的是,冯有槐总会比别人多用些心思,毕竟是东家嘛。况且冯有槐也有 心思,没有心思能发财吗?当长工有当长工的规矩,尤其是东家在场的时候,尤其 是在东家宅院的时候。吃饭就是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东张西望。饭菜 盛好了,就要把脑袋埋在碗里专心致志地吃,吃完了撂下饭碗立即就要离开东家的 宅院,因为宅院里有东家的女眷。冯有槐渐渐地发现,康老犁在吃饭的时候虽然也 不言不语,可他的眼睛却不老实。康老犁端着大海碗,整个脸蛋子都被遮盖上了。 可是每吃一口,康老犁的碗边上就会闪出两缕贼光,这贼光是乜斜着冲向田小穗的。 不知道田小穗是否接受或感觉到了这贼光,反正冯有槐任何时候把目光投向田小穗, 田小穗总是低着头,手举着勺子等着给空了的饭碗添饭。 冯有槐是在打谷场上跟康老犁谈这宗严肃的婚姻大事的。那一年是个少有的好 收成,场院上谷垛高得像座山,棒子长长的像城墙。冯有槐高兴,长工们也高兴。 那天的月亮很圆,冯有槐跟康老犁躺在高粱垛上,很惬意地抽着烟。冯有槐说话了, 单刀直入,刀尖儿直捅在康老犁的心窝儿上:“老犁,看上田小穗了?” 康老犁当时就蒙了,像是做了贼被当场抓住一样,连辩白的力气都没有了。 冯有槐:“你嫂子原本想让我把她收做二房的。” 康老犁的心抖了起来,人家东家的二房你也想动心思,缺德不缺德呀? 冯有槐说:“你要是喜欢,就把她娶了吧。” 康老犁傻了,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冯有槐解释说:“我也想了,咱这小地主比不了大财主,多一个人多一张嘴。” 康老犁有点儿不解,你种着三百多亩地,还在乎多一张嘴吃饭?抠门到家了。 冯有槐又说:“你也不小了,二十三了吧?等把地里的粮食收完了,就把喜事 办了吧。” 这事就算是谈妥了。从始至终,都是冯有槐规划的,康老犁一句话都没说,就 白得了一个媳妇。康老犁觉得自己太笨,不是手笨,是嘴笨。怎么也得向冯有槐说 句谢恩的话呀,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太没良心了。 这笨人却办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喜事办得挺体面,也很热闹。康老犁的祖上给他留下了三间土坯房,算是有个 自己的家。喝喜酒的人散去之后,康老犁带着自己酒后的豪迈冲进了洞房。田小穗 蒙着盖头端坐在炕头上,康老犁在田小穗面前站了片刻,二话没说,将田小穗抱起 来,往肩膀上一扛就出了门。 任田小穗怎么挣扎怎么叫,康老犁毫不理睬。他大步流星义无反顾地朝前走, 走出了栅栏门,走出了村口,还是没停下脚步。 正是深秋季节,大片大片的青纱帐被放倒了,田野上散发着令人心醉的庄稼的 清香。野花放荡地绽开着,荒草挣脱了庄稼的束缚疯狂地生长着。田小穗被康老犁 扛在肩上,惊恐地挣扎着,可又不敢大声喊叫。康老犁的脚步越走越快,终于来到 了一块叫做葫芦垡的耕地上。这片土地上种的是玉米,收割完后又马上翻耕过来。 裸露的土地白天吸收了足够的阳光,在月光下滚动着暖洋洋的波浪。康老犁大步迈 进了葫芦垡中央,将田小穗放下来。 田小穗仰巴巴地躺在温暖的土地上,不敢看康老犁,用那双惊鹿一样的眼睛看 着天边上的半个月亮。康老犁发疯般地扑向田小穗,笨拙地扒光了田小穗身上的衣 服。浮云将半个月亮遮盖起来,两个赤裸裸的身躯在赤裸裸的土地上冲撞着,蛇一 样地扭动在一起。康老犁牛一样匍匐着身子,一犁一犁地深耕着,每一犁都实实在 在,每一犁都带着破土的震响,每一犁都注入了全身心的渴望。他呼呼地喘着粗气, 喊着莫名其妙的话:“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田小穗的身子跟翻耕过的土地已经融为一体,她被康老犁深深地耕着,分不清 康老犁是在耕着地还是耕着自己,她觉得身子跟土地一起颤动着,一起飘浮着,越 飘越高,伸手都能够到那遮盖月亮的云彩。可是她没有伸手,随着她一声尖厉的呐 喊,一片元红洒在软绵绵的土地上。田小穗的鲜血和康老犁的体液混杂在一起,慢 慢地渗进月光下的泥土里…… 康老犁没有起身,他久久地趴在田小穗的身上,两只手却深深地扎进土地里。 田小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想把他推开,又推不动。康老犁竟然睡着了,睡梦中依 然在喃喃地呼叫着:“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结婚以后,康老犁依然在冯有槐家当长工,田小穗也依然在冯有槐家当丫环。 日子似乎没有变,生活却变了。每天晚上,康老犁洗净耕作了一天的汗水,又开始 在田小穗的身上耕作着。康老犁是个职业的庄稼把式,对土地的挚爱使他对每一项 农活儿都出奇地痴迷,对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在田小穗的身上,康老犁也是全 身心地精耕细作,一招一式都不马虎。有耕耘就会有收获,第二年夏天,当冯有槐 的老婆用新麦磨出的面粉蒸出了第一锅新馍的时候,田小穗便给康老犁生出了一个 白馍一样的大胖儿子。 有了儿子的康老犁像有了收获的土地一样自豪,他浑身总是饱胀着用不完的力 气。他把这力气都用在冯有槐的土地上了,冯有槐感激他,给他送去了一整袋细罗 白面,让他和田小穗好好补补身子。须知这细罗白面也只有到年的时候,冯有槐一 家才舍得享用的。长工对得起地主,地主也对得起长工。不要说在柳林庄,就是周 围八镇六十三村,也找不到这么和谐的东伙关系。 康老犁给儿子取名叫土地。土地是康老犁两口子的掌上明珠,夜里田小穗搂在 怀里,白天康老犁带在身边。康老犁赶车,便把土地扔在草笸箩里;康老犁耕田, 便把土地放在垄沟里。土地每天在土里滚来滚去,泥人一般。滚到六个月,会爬了 ;滚到八个月,会站起来了;滚到十个月,会扑打着小脚丫满地跑了。人本来就是 女娲用泥土做的,土里长出的孩子皮实,就像草原上放牧出来的牛羊一样。 看着小土地一天天欢蹦乱跳地长大,喜在康老犁的心里,却痒在了冯有槐的眼 里。 冯有槐比康老犁大六岁,老婆娶进家十年了,光下种不出苗。开始的时候两口 子都没在意,当年媳妇当年孩儿,当年不生等三年。三个三年都过去了,老婆的肚 皮还不见动静。冯有槐有点儿急了,毕竟是财主,家业不大总得有人继承呀。冯有 槐的老婆喝了几年苦药汤子没见效,看着康老犁结婚不到一年就添了个大胖小子, 两口子这才真正沉不住气了。 六月三伏,玉米棒子长得没了人。冯有槐和康老犁一起锄玉米地,这是最累人 的农活儿之一。天热,玉米叶子都支棱起来,严严实实地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太阳 火辣辣地烧烤着,玉米地里蒸腾着热气,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要说锄地,空着手 钻进去就是一身白毛汗。锄玉米的规矩是脱得一丝不挂,钻进去锄草培土,玉米叶 子刀一样锋利,浑身上下都是一条一道冒着血丝的口子。再加上水洗一样的汗水, 像伤口上煞着盐,疼得人龇牙咧嘴。 土财主和庄稼把式是不怕累的,两人在蒸笼般的玉米地里赤裸着挥着锄,也谈 着赤裸的话题。谈女人,庄稼地里不谈女人还能谈什么呢?平时人多的时候谈女人 都是为了开心,现在只有冯有槐和康老犁两个人的时候,再谈女人便郑重起来。 冯有槐唉声叹气地谈自己的女人十年不开怀,白糟蹋了那些好种子。 康老犁有几分得意地谈起了那套女人和土地的理论:“女人是什么?女人就是 地。有的地肥,有的地薄。地肥的生儿子,地薄的生丫头。还有的女人干脆就是薄 碱沙滩地,寸草不生。” 冯有槐羡慕康老犁娶了块肥田,当年就给他生了个大儿子。 康老犁更得意了:“庄稼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用的?一是要会看地,二是要会看 牲口,三是要会看女人。我从碗边上瞟田小穗一眼,就知道这是块肥田。肥田和薄 田就是不一样,肥田插根筷子都能长出苗来。” 冯有槐坦白地说后悔没把田小穗收为二房。 康老犁又问为什么没收田小穗做二房。 冯有槐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 康老犁心里暗笑了一下,蒙谁呢?种着三顷地的财主还怕多一张嘴吃饭?当初 冯老槐跟康老犁这么说的时候,康老犁还真以为冯有槐是抠门呢。就在他跟田小穗 结婚之后,邻村地主沈明轩的大管家找到他,要他去沈家当长工头儿,条件是给他 三亩河滩地。康老犁一听,心里像爬了条毛毛虫一样发痒。三亩地,虽说是河滩地, 那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有了地才能叫农民,没有地只能叫庄稼人。有了地的农 民是端自己的饭碗,没有地的庄稼人只能端别人的饭碗。可是,康老犁不能答应沈 家的大管家,因为他已经娶了田小穗。田小穗是冯有槐给他的,他在土地和老婆面 前已经选择了老婆,他只是心里发痒,却不后悔。后来他又听说,早在一年之前, 沈家就跟冯有槐商量过,要求把康老犁让给他。现在康老犁什么都明白了,你冯有 槐哪儿是抠门呀,你是怕我跑到沈家去,用田小穗把我拴住了。有了田小穗这根缰 绳,我康老犁还能离开你吗?康老犁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能说出来,他知道冯有槐 比他心眼儿多,自己斗不过人家。 冯有槐紧紧咬住自己没有儿子的话题不放,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康老犁的脑袋随着挥动的锄头一下一下地摇着:“认命吧认命吧,你还有什么 不知足的,三顷多地呢。实话对你说,我这辈子,能有三亩地就烧高香磕响头。” 说出这句话,他又想到了沈明轩的管家答应给他的三亩河滩地,浑身哆嗦了一 下,痒的。 冯有槐不失时机地说话了:“要是有人给你三亩地呢?” 康老犁说:“我开口就叫他爹,亲爹。” 冯有槐说:“不要你叫爹。” 康老犁说:“不叫爹我也给他当儿子,亲儿子,给他养老送终,打幡抱罐。” 冯有槐说:“人家不要你这些。” 康老犁说:“不要这些要什么?我除了这一百多斤没别的了。” 冯有槐说:“你不是还有块肥田吗?” 康老犁愣住了。 冯有槐紧接着说:“就租你这块田种种,有了好收成田就还给你。” 康老犁不说话了。 冯有槐直起腰,冲着康老犁的汗脸伸出了三个指头:“三亩地,算是租金。” 康老犁头一低,使劲儿挥起了锄头。 冯有槐紧跟在康老犁的后面:“回去跟小穗商量商量,我没说着玩儿。” 康老犁还是没吱声。 三天以后,冯有槐和康老犁在场院里铡着草。冯有槐入草,康老犁摁着铡刀。 那一天阳光依然很烈,场院周围是一片开满了白花的荞麦地,成群的蜜蜂在他们的 头顶上飞来飞去。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刀起刀落,三分长的草从刀口吐了出来, 金灿灿地堆在他们身边。 冯有槐抬起头,看了康老犁一眼。 康老犁突然说:“我要葫芦垡。” 冯有槐低下头不出声了。 康老犁心里暗暗笑:他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