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葫芦垡终于写在康老犁的名下了。白纸黑字,写在散发着墨香的地契上的。更 让康老犁感到真实的是那块汉白玉界石。那块界石长三尺,方七寸,石面光滑细腻 如同田小穗的肚皮。康老犁是有理想的人,早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跟着小伙伴到 潮白河摸鱼。摸来摸去,摸上来一根汉白玉的方柱,这是从潮白河大石桥上被撞下 来的。别的孩子都没拿那根石柱当回事,康老犁却用那小肩膀将石柱扛回了家。他 对父母说,将来咱有了地,就用它雕一块界石。那根石柱在他家的门后面戳了十几 年,终于成了正果派上了用场。石柱上只刻了一个“康”,是花了二斗小米求镇上 的宋圣人写的。宋圣人就是这么牛,一个字二斗小米,不许讲价的。 康老犁终于有了土地了,而且是柳林庄最好的葫芦垡。葫芦垡守着潮白河边, 二合土,蒙金夜潮。柳林庄没好土,北边黏,南边沙,西边乱葬岗,东边盐碱洼。 只有葫芦垡,既不是一榔头砸下去一个白印的死硬黏土,也不是有点儿水就漏下去 的筛子沙。葫芦垡是黏沙土,那土绵软得像面缸里的面,捧在手里就想往心口窝上 贴。最难得的是保墒,甭管天多旱,表面上都干得像生了锈一样发黄,到了夜里, 依然是潮乎乎地返着地气。要不怎么叫“蒙金夜潮”地呢。 康老犁为了证实这不是做梦,他拉着老婆孩子来到葫芦垡,将刻着“康”字的 汉白玉界石埋在地界上。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康老犁抱着那汉白玉界石在地 上打着滚儿,把潮乎乎的土捧在手里使劲儿地闻。孩子见父亲如此发疯,也跟着他 滚成了一个蛋蛋儿。滚成了蛋蛋儿的父子俩突然扑向了田小穗,将她摁倒在垄沟里, 儿子笑了,丈夫却哭了。丈夫死死地压住她,疯子一样地哭着:“穗啊我的地,地 啊我的穗……” 田小穗也哭起来,她搂着丈夫的脖子,把一张泪脸在丈夫的胸脯子上蹭着,哭 得嗓子都哑了:“她爹呀我对不起你呀……” 康老犁安慰着老婆,同时也安慰着自己:“说什么呢?这地姓康了,这葫芦垡 是咱的了。” 田小穗哭着说:“可这葫芦垡来得不光彩啊……” 康老犁把田小穗搂紧了:“谁说不光彩?你给他一个儿子,他给咱三亩地,扯 平了。” 田小穗说:“我再也不见冯有槐了,我再也不进冯家的门了……” 康老犁说:“咱不见冯有槐,咱不进冯家的门,咱有地了,有了地咱就过自己 的日子了。” 田小穗说:“有了地你也不去给他当长工了?” 康老犁说:“不当了,不当了,猪八戒摔钉耙,不伺猴(候)了……” 两个人说着又哭了起来。只有他们的儿子土地没有哭,一个劲儿地疯滚疯闹着。 闹着闹着,累了,竟躺在垄沟里睡了。康老犁见儿子睡了,顿时澎湃起来,又将田 小穗按倒在垄沟里。在这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康老犁亮出了锋利的犁铧,在田小穗 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忘情地耕作起来。田小穗像秋天的土地一样,发出了酣畅淋漓的 呻吟。 当田小穗的肚子又大起来的时候,葫芦垡的棉花已经像云朵一样地绽放开来。 正如康老犁向田小穗承诺的那样,田小穗不再给冯家当丫环,康老犁也辞去了 长工头儿,当起了自耕农,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三亩葫芦垡固然不够他们种 的,康老犁又跟冯有槐租了三十亩地,紧挨着葫芦垡。 除了种几亩保命用的谷子和玉米,康老犁将葫芦垡和租来的大部分土地都种上 了棉花。种棉花是跟河东学的,潮白河东边是八路军领导的解放区,那里正组织群 众大生产,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要发家,种棉花。 种棉花确实能发家,可是也最需要下工夫:下种间苗、整枝打杈、防病治虫、 精心采摘,哪一步的工夫都要用到家。康老犁是庄稼把式,又是个浑身力气用不完 的男子汉,花费工夫怕什么。他这辈子,所有的工夫和力气都花费在两样事情上了, 一是耕作土地,二是耕作女人。 正当田小穗挺着大肚子采摘新棉的时候,在不远处收高粱的冯有槐过来了。他 把镰刀别在后腰上,将烟荷包递给了康老犁。康老犁也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陪冯有 槐吸起了烟。 田小穗见冯有槐走来,扭头往回摘着棉花。手慌脚乱,常常把抓到手的棉花掉 在地上,再拾起来则沾了许多碎棉花叶,半天也择不干净。她像是避讳着一种邪恶 的禁忌,尽可能躲避着冯有槐。连跟冯有槐一起制造儿子的时候,她都不敢看他一 眼。冯有槐也曾试图给她以温存,她总是惊惶失措地逃避着。她的肚子也真争气, 居然就给冯有槐生出了一个儿子。冯有槐给儿子取名叫冯绍光,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不知道冯有槐什么时候走的。康老犁的脸像一朵绽开的棉花朵,大嘴岔子都快 咧到耳朵根上去了。田小穗感到别扭,两个男人怎么还能站在一起抽烟说话呢?难 道忘了他们中间的那个女人吗? 康老犁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田小穗只觉得是风吹棉花叶子在响。康老犁有点 儿火了:“你倒是说话呀?同意不同意?” 田小穗茫然地问:“同意什么?” 康老犁说:“冯有槐要把咱租他的这三十亩地卖给咱!” 田小穗这回听清了:“他卖地干什么?” 康老犁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一年多了,绍光总是病着,光喝药就 花去了一百多块大洋……” 田小穗心里一颤:“病了,你说谁病了?” 康老犁说:“冯绍光,就是你给他生的那个儿子,叫冯绍光。” 田小穗的心里哆嗦起来,绍光病了,什么病呢,现在怎么样了……天呀,绍光 是谁?是冯有槐的儿子,是她给冯有槐生的儿子……难道不是她的儿子吗?不是, 不是她的儿子,原来就说好的。她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冯有槐的老婆腰里也塞进 了棉花。等她的儿子哇哇落草的时候,躺在炕上坐月子的却是冯有槐的老婆。出了 那间屋子,只知道冯有槐的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跟田小穗毫无瓜葛。既然这样, 田小穗还惦记着什么? 康老犁又问:“你说这地咱置不置?” 田小穗清醒了,说:“置地得要钱。” 康老犁说:“咱卖了棉花就有钱了。” 田小穗不说话了,她又想起了那陌生的冯绍光,像想起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 当康老犁揣着三十亩地契笑嘻嘻地推开家门的时候,田小穗已经把他的女儿生 在棉花囤旁边了。她正往棉花囤上装着棉花,突然觉得下身一热,身子便软绵绵地 塌在棉花囤下面了。五岁的土地就在她的身边,她慌忙让土地去喊对门的孙二婶。 孙二婶是接生婆,还没等孙二婶把剪刀拿出来,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丫头便钻了出来。 康老犁觉得,他的所有的运气和财富都是田小穗给他带来的。田小穗嫁给他的 第二年,就给他生出了儿子土地;土地出生后不到两年,田小穗又为他挣来了葫芦 垡;葫芦垡上种了棉花,又让他得了三十亩地和一个女儿。他给儿子取名叫土地就 有了土地,他在土地上种棉花又有了女儿,这女儿理所当然该叫棉花。 棉花欢蹦乱跳地长到了六岁,像一个圆溜溜的小棉花桃眨眼间就绽放了,放得 眉开眼笑。眉开眼笑的棉花迎来了解放区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康老犁的 脸却是阴沉的。 从田小穗嫁给康老犁到棉花长到六岁,整整十年。十年天翻地覆,难怪说十年 河东十年河西呢。十年间冯有槐的土地年年减少,他总是愁眉苦脸地诉说着自己的 不幸,什么儿子病了,老婆病了,自己的老岳父被土匪绑了票,人家要一千块大洋 等等。诉说完自己的不幸,便央求康老犁买他的土地,很廉价的,真是事急大出血, 跟白给差不多。十年间康老犁的土地年年增加,地里产了棉花粮食就立马换成钱。 有了钱连条裤子都舍不得买,全家人吃盐都犯算计,所有的钱都换成了地。年年复 年年,他居然成了一顷多地的财主。地有了,骡马驴牛也有了,还雇了一个长工三 个短工,当起了冯有槐一样的地主。 当地主的瘾还没尝出滋味儿来,大老郭便进村了。大老郭大号郭明,大名鼎鼎。 他原来是潮白河东边的游击队长,现在是土改工作队队长。大老郭进村之后先成立 农会,农会会长却是冯有槐。冯有槐地没了,成了贫农,土改依靠的对象,而康老 犁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地是康老犁的爹娘,是康老犁的老婆,是康老犁的儿女。 眼看着自己用心焐热了的土地要分给别人了,康老犁拼命的心都有。但是他没跟谁 去拼命,他还是懂得潮流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那时候实行的是和平土改,浮财 不动,底财不挖。连地主也不斗,只要地主老老实实地把地契交出来就行了。 康老犁交出了所有的地契,葫芦垡却不想交,他要求留给自己。而冯有槐也想 要葫芦垡,仗着他是农会会长,逼着康老犁交出葫芦垡。没想到大老郭却翻脸了, 对冯有槐说:“你别欺人太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要是早三年土改,你就 是地主。” 大老郭的态度让康老犁很感动,他觉得共产党是讲理的。虽然大部分的土地都 没了,可葫芦垡保住了。保住了葫芦垡就有希望,他就是靠葫芦垡起家的。咬着牙 再拼个十年八年的,被分出的地还能买回来。他坚信自己是个能创业、会守家的庄 稼人。 那一年的春天,柳林庄的农民迎来自己的节日。量土地,认地界,发地契,还 把写着名字的木橛子插在自己的地界上。葫芦垡没插木橛子,原来那块汉白玉的界 石依然纪念碑一样戳在地界上,那块地依然属于康老犁的。好像有什么征兆似的, 尽管康老犁后来置了一顷多地,那块界石却从来没有动。康老犁更加深信只有葫芦 垡是他的,他亲生亲养的亲骨肉。 连康老犁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大部分土地分给了别人,他感觉到的不是动心 动肝的心疼,而是动心动肝地牵挂。就像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心疼什么,女儿总 是要嫁人的。可是女儿到别人家过日子去了,吃没吃苦、受没受委屈,他总是不放 心的。每天早上,他扛着锄头出了村口,总是要到那些被分出去的地里转一转。开 始的时候,许多人害了怕,以为他是要像还乡团一样反攻倒算。后来发现他并无恶 意,到了谁分到的地里,总是非常仔细地打听,用了多少肥,下了多少种,种的是 什么庄稼。他常常像絮絮叨叨的老婆婆一样,叮嘱着那些地的新主人:这块地低洼 易涝,该种高粱;这块地偏碱,该施用一些草木灰;这块地沙性好,可以种西瓜… …时间长了,康老犁成了这些农户的参谋。不但耕种的时候向他请教,连田间管理, 留多少苗,锄几遍草,喷什么农药,都要一一听他教诲。在柳林庄,都知道他是大 师级的庄稼把式,都服气。 康老犁指导这些农民种地,感觉到这些地还是在自己的手里。在这些地里耕作 的农民依然听他的,他依然是地主。这感觉真好。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指导,他看见 有人下种的时候撒得马虎,便抢过挎斗亲自撒种;看见谁间的苗不整齐,就抢过薅 刀现场指导;看见谁培的土稀松,就抡起锄头耐心示范…… 康老犁这种善心和热情很快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成立互助组的时候,都抢着 跟他搭套;成立初级社的时候,还选他当上了负责农业生产的副社长。一个地主居 然成为农业社的副社长,可见柳林庄阶级斗争的形势有多么严重。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