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康老犁把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指导和帮助别人上了,自己的葫芦垡倒顾不上了。 好在康土地成才了,十五岁的康土地天生就是种庄稼的材料。在康老犁耳濡目染下, 所有的农活儿几乎不用学,样样拿得起来,干得漂亮。 这是一个干旱的春天,旱风卷着沙尘无声地刮着,天地间一片昏黄。十五岁的 康土地俨然成了一个权威的庄稼把式,带领着母亲和妹妹在葫芦垡栽红薯。虽然已 经是合作化了,但毕竟还是初级社。作为副社长的康老犁,总是不放心让别人耕种 葫芦垡。葫芦垡的汉白玉界石不见了,可是耕作的权力还牢牢地掌握在康家。一冬 无雪又一春无雨,好多地块都播不上种。葫芦垡守着潮白河,可以栽种红薯。 母亲田小穗举着镐刨埯,就是在垄沟上刨出一个一个的土坑。康土地负责浇埯, 他挑着两只木筲从潮白河里担来水,一个埯一个埯地浇满。十一岁的康棉花把红薯 秧插进埯里,那是一个非常潇洒漂亮的动作:左手攥着一把红薯秧,右手很利索地 抽出一棵,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然后用另外三个指头将红薯秧贴在水埯里。这有一 个很准确的说法,叫抹埯。借着滑滑的泥水一抹,秧苗就贴在埯里了。康棉花抹完 埯之后,田小穗放下手里的镐,弯腰伏在垄沟上,双手将插上秧的埯埋好,再把垄 沟抹平。这也有一个很准确的说法,叫胡噜埯。 一家人有滋有味地劳作着,昏黄的天空只是让他们觉得有些恐惧,并没有让他 们失去希望。灾难降临的时候,康土地看见黄昏的远处移动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黑 点儿。这些小黑点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乱,似乎还伴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直到 这些黑点儿移动到眼前了,康土地才看清是一双双的黑布鞋。穿着黑布鞋的人来到 了葫芦垡,将一根三尺多高的木桩插在了葫芦垡的地界上。 十五岁的康土地走过来,盯着那些穿布鞋的人们,厉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穿布鞋的人领头的是大老郭,他现在已经是高级社社长了。他耐心地对康土地 说:“现在是高级社了,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土地要统一规划。” 康土地问:“怎么统一规划?” 大老郭说:“咱高级社分成十二个生产队,这块地属于第八生产队了,跟北边 原来榆林庄的土地连成一片。” 康土地又问:“你是说,这土地归榆林庄了?” 大老郭说:“高级社了,就不分榆林庄还是柳林庄了,所有的土地都属于我们 高级生产合作社。” 康土地明白了,顿时怒从心头起,冲过去就将那界桩拔掉了。 大老郭火了:“干什么你?” 康土地说:“我告诉你们,这葫芦垡姓康,谁要是想夺走这葫芦垡,就先把我 的脑袋揪下来。” 大老郭发怒了:“你这地主的狗崽子,怎么说这混账话?这葫芦垡早就归农业 社了。” 康土地争辩说:“即使这葫芦垡不姓康了,也是柳林庄的,凭什么给榆林庄?” 大老郭说:“现在是高级社了你懂不懂?所有的土地都归在一起了。” 康土地说:“我不管你高级不高级,谁想夺走葫芦垡,我就跟他拼。” 大老郭命令穿布鞋的人:“别管他,把界桩插上。” 穿布鞋的人从康土地手里夺回界桩要重新插上,康土地身子一挺躺在葫芦垡的 地界上,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插吧,你们插吧,往这儿插……” 大老郭接过界桩,指着康土地问:“你起来不起来?” 康土地越发坚决:“来呀,往这儿插,有种的你就往这儿插……” 大老郭举起界桩,朝着康土地的身上打去,界桩却没有真正落下来,他只是想 吓唬一下康土地。 康土地却以为大老郭要朝他下毒手,一个鹞子翻身跳起来,夺过大老郭手里的 界桩便反手朝郭社长的身上打去。大老郭躲闪不及,界桩落在了肩膀上,鲜血从白 衬衣里洇了出来。 大老郭咆哮着:“反了你了,来人,给我绑起来……” 这时候母亲和妹妹才意识到康土地惹了祸,哭着扑上来,跪在地上央求着。大 老郭铁脸阴沉着,穿布鞋的人七手八脚将康土地五花大绑…… 大老郭并没有把康土地怎么样,只是在高级社的仓库里关了他一天一夜的禁闭。 第二天晚上康土地回家了,回家以后的康土地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像傻了一样。 一家人慌了,田小穗去找会拘魂的白先生。白先生两只手指蘸着清水,在康土 地的脑门上画着圈儿,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用黄表纸画了一张密符,让康老犁 走到葫芦垡去为康土地叫魂儿。 康老犁按照白先生的吩咐,出了家门不许回头,一直走到葫芦垡。在葫芦垡上 烧了黄表纸的密符,就冲着四面八方喊起来:“土地回来,回来土地……” 一连几天,康土地不吃不喝也不动。康老犁每天晚上围着村子为儿子叫着魂儿 :“土地回来,回来土地……” 那些日子,天气也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无风无雨无日无夜,总是昏昏沉沉的。 在昏昏沉沉的夜晚,康老犁的叫喊声显得格外凄凉,又格外恐怖。 喊魂的声音敲打着单调的夜晚,也敲打着一扇扇迷茫的窗口。无所事事的人们 早早地睡下了,睡梦中还响着康老犁凄厉的呼唤声。 郭社长却睡不着,康老犁的喊叫声把他惹火了。高级社在全县轰轰烈烈地搞起 来了,只是郭社长领导的兴旺社却兴旺不起来。兴旺社包括七个村,七个村祖祖辈 辈都是相安无事地过日子,现在要把他们合在一起却不那么容易。不是这个村的土 地不愿划分,就是那个村的骡马不许拉走。归不到一块儿,高级社就成立不起来。 成立不起来高级社,上边就剋郭社长。一向讲政策的郭社长要开杀戒了,只有杀一 儆百才能将高级社的工作向前推进。 民兵们将伸着脖子喊魂的康老犁抓了起来,给他戴上破坏高级社的纸帽子,把 他拉到集市上游斗…… 康老犁被游斗了一天,晚上又累又饿地回到家。在门口迎接他的却是康土地。 康土地的魂儿又回来了,不是父亲为他喊回来的,是郭社长的斗争会把他的魂儿吓 回来的。直到今天,柳林庄的乡亲还在说,毛主席活着的时候,什么邪祟鬼怪都不 敢兴风作浪,毛主席才是镇妖灭鬼的真神。 土地的魂儿回来了,葫芦垡却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