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小穗死了。 那天夜里,康老犁突然发现田小穗不见了,急忙叫醒了睡在西屋的康土地。两 个人满街跑着、喊着,一直喊出了村,喊到了葫芦垡,又从葫芦垡上了潮白河大堤。 嫁到榆林庄的康棉花也跑来了,跟在父亲和哥哥的身后跑着、喊着。老少三人的喊 叫声在潮白河两岸飘着,在柳林庄的大街小巷上飘着,在家家户户的窗户纸上震动。 凄厉的喊叫淹没铺天盖地的口号,一种不祥的预兆像血丝一样渗透在喊叫声中…… 直到三天后一个灰蒙蒙的中午,他们才在十五里外的芦苇湾里发现了田小穗的 尸体。那尸体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衣服不见了,不知道是田小穗自己脱掉了,还 是被水冲刷掉了。白白的鼓胀的尸体很耀眼,在芦苇丛中静静地漂浮着。一只猫头 鹰藏在芦苇岸边的树枝上,阴险地等待着肥美的夜宴…… 埋葬了田小穗之后,康土地说了一句话:“到底谁害死了我娘?” 康棉花说:“他这是在报复我,我没嫁给他,是因为咱娘不同意,他就把娘往 死里整。” 康老犁没说话,他能说什么呢?要说冯绍光害死了田小穗,冯绍光可是她的亲 儿子呀。虎毒不食子,子就可以食母吗?康老犁恨冯绍光,恨冯绍光的心黑手辣, 居然拿自己的亲娘当牲口,哪个当娘的能受得了呢?可是康老犁更恨冯有槐,冯有 槐为了阻止冯绍光对田小穗的折磨,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个秘密深深地埋在 三个人的心里,冯有槐却把它大白于全村了。有人信吗?不信就要猜测,不信就要 打听,不信就要考证,如果造反派追根寻源,说不定还要审讯。康老犁还勉强可以 说不知道,田小穗能说不知道吗?可是这件事能说吗?冯绍光在整田小穗的时候, 尽管是光着脚、光着后背,可到底还穿着裤子和兜肚儿,冯有槐却把她彻底扒光了, 从里到外地扒光了。田小穗还能活吗?田小穗还有脸活吗?到底谁害死了田小穗呢? 是冯绍光,还是冯有槐? 到底是谁害死的田小穗,这个问题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康老犁的脑子里。康老 犁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使劲想,越使劲想越想不明白,康老犁的脑子乱了。康老 犁又像过去那样,整天价挑着大粪桶走街串户,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嘟哝的是什么 谁也听不清,后来就嘟哝两句话,那声音很清晰:“地啊我的穗,穗啊我的地……” 人们都说,康老犁疯了。 自从田小穗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之后,柳林庄的阶级斗争似乎就结束了。田 小穗死了以后,冯有槐就失踪了,真正地失踪了。田小穗的死,康老犁的疯,冯有 槐的失踪,使冯绍光的身世之谜成了无头案。冯绍光倒是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解释了, 一说是父亲冯有槐为了救田小穗,胡编了一套谎言;二说可能田小穗在冯家当丫环 的时候跟冯有槐有一腿,但是绝对不会生出了冯绍光;三说冯有槐纯粹就是胡说八 道,被革命的大潮吓昏了头……任凭冯绍光怎么解释,造反派都不相信,冯绍光因 为疑是田小穗的儿子,自然也成了疑似狗崽子,造反派他当不成了,团支部书记也 被夺权了。冯绍光跟康土地一样成了被革命抛弃的人,成了“抓革命促生产”的主 力军。 只有大老郭说康老犁没有疯。大老郭说话管屁用,他已经不是公社书记了,他 是走资派,被押解到柳林庄进行劳动改造,跟康老犁一起淘茅房。一个老地主,一 个走资派,两个人每人挑一副硕大的粪桶,整天价摇摇晃晃地走在柳林庄的大街小 巷,成了这寂寞的小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春天来了,土地开始返浆,道路软绵绵的,人们的身子也软绵绵的。这软绵绵 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大老郭和康老犁挑着大粪桶出了村,将粪撒在苏醒的土地上, 便将软绵绵的身子平放在潮白河堤坡上,很享受。两个人一边放任着慵懒,一边有 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聊天像半睡半醒中的喃喃呓语,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断 断续续,有时候又交流在一起。 大老郭说:“什么亲不亲阶级分,你跟他亲,他不跟你亲,儿子造老子的反, 两口子都划清界限,整个是混账世道。” 康老犁说:“男人嘛,最亲的就两样:一是土地,一是老婆。土地能打粮食, 有粮食就能活命,土地是让你活命的,你说亲不亲?老婆能给你生孩子,有孩子就 有后,就不会断种,老婆是给你续种的,你说亲不亲?” 大老郭说:“跟土地最亲的是庄稼人,是农民。我们党当年发动农民造反,喊 的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要不怎么那么多农民跟着党闹革命呢?” 康老犁说:“要想让土地跟你亲,你得好好伺候它。精耕细作,土肥苗才能壮。 伺候土地跟伺候老婆一样,有人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不信。媳妇不是打出来 的,是疼出来的。你疼她,她才能疼你。给你烧火做饭,给你铺床叠被,给你生儿 育女。我就没打过老婆,我们家小穗,我连一个指头都没捅过……” 大老郭问:“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康老犁说:“我不想女人,我想老婆。” 在懒洋洋的阳光下,两个人懒洋洋地聊着。聊得很随意,又很清醒,怎么能说 康老犁疯了呢? 可是歇够了,聊完了,挑起大粪桶朝村里走着的时候,康老犁便又低沉地呼唤 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康老犁的疯疯癫癫时好时坏,说他真疯,有时候说的话比谁都明白;说他明白, 又常常是糊涂庙里拜糊涂神。大老郭的走资派平反了,又回到公社当起了革命委员 会主任,他对大老郭说:“您送冯绍光上大学吧,那孩子脑瓜儿灵,将来会有点儿 出息的。” 大老郭问:“你不关心康土地,怎么倒关心起了冯绍光?” 康老犁说:“康土地初中都没上,冯绍光高中都快毕业了。念那么多书,不用 不就糟蹋了嘛。” 大老郭说:“可康土地是你儿子呀?” 康老犁说:“好歹冯绍光也是从田小穗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爹不亲娘亲。” 大老郭笑了:“这么说田小穗还真是冯绍光的亲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康老犁又疯了,咧着大嘴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四人帮”被粉碎了,全村人敲锣打鼓地庆祝,康土地光着膀子挥动着鼓槌, 欢呼声响成了一片。康老犁冲过来,扔下大粪桶就抢康土地的鼓槌。 康土地说:“您这是干吗呀?我们这是庆祝。” 康土地知道跟他说不明白,夺过他手里的鼓槌又敲起来。欢庆的队伍朝前走着, 把他挤到了一边。他又咧着大嘴叫起来:“穗啊我的地,地啊我的穗……” 取消阶级斗争了,给地主摘了帽子。康土地跑着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 却说:“我愿意当地主,当地主有地。” 康土地说:“地主是剥削阶级,是敌人。” 康老犁说:“敌人怎么了?敌人不也是种田吃饭,吃饭种田吗?” 康土地说:“当敌人就要被专政,被专政就要淘大粪。” 康老犁说:“淘大粪怎么了?没有大粪地里能长粮食吗?再说了,人家郭书记 不是还跟我一起淘过大粪吗?我不觉得淘大粪丢人。” 康土地跟他说不清楚,急得直跺脚。康老犁又嘟嘟囔囔地叫起来:“穗啊我的 地,地啊我的穗……” 土地承包到户,又把葫芦垡分到他的名下。在签订承包合同的大会上,他硬是 让人家在合同书上写下田小穗的名字,说这葫芦垡是田小穗的,没有田小穗就没有 葫芦垡。村委会主任说,田小穗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跟死人签合同啊。他说,田小 穗死了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康土地吗?人死债不烂,娘的债儿子还,老婆的债 丈夫还。人们知道跟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讲不出道理来,最后答应写上他和田小穗两 个人的名字,这才算把合同书签下来。 签完了承包合同书,康老犁便扛着大镐去了葫芦垡。他本来想叫康土地跟他一 起去的,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康土地还没回来。康土地的老婆把菜饭摆上了桌,他胡 乱扒拉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急不可待地出了门。 惊蛰刚过,惊蛰一犁土,春分地气通。康老犁挥着镐翻着土地,一镐刨下去带 有细碎的冰碴儿。天气还有些凉,可是没刨多会儿康老犁的身上便冒了汗。他把过 冬的老棉袄脱下来,光着膀子刨着地。越刨越带劲儿,忍不住唱起了号子:“哎嗨 我的地呀,哎嗨我的穗呀……” 月亮从潮白河东岸升起来,挂在开始吐青的杨树梢上。月光洒在翻起来的土垡 上,像河里泛着银光的波浪。又一轮月亮升起来,在与葫芦垡临界的地块上。圆圆 的、暖暖的、肉乎乎的小月亮,随着他的心跳加速,那小月亮越发清晰起来。他以 为他在做梦,或者看花了眼,他扛着大镐朝前走去,那轮小月亮开始升腾着,又被 乌云遮盖起来。 冯有槐女人举着一把半秃的小镐刨着地,地皮上只是多了几个小坑儿,猪拱过 的一样。康老犁过去,用肩膀将冯有槐女人往旁边推了一下,抡起手里的大钢镐便 刨了起来。一镐下去,就是西瓜大的一块泥土,镐往外一拉,泥土便翻过来。镐起 镐落,一个个泥土大西瓜整整齐齐地在康老犁面前排列起来。暖融融的月光照耀在 翻起来的泥土上,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冯有槐女人跟在康老犁的侧面,康老犁往前刨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像是月 光下康老犁的一个影子。 康老犁举着镐问:“冯有槐还没有信儿吗?” 冯有槐的女人说:“谁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了。” 康老犁的镐刨进泥土里:“绍光呢?” 冯有槐女人说:“大学毕业后留在县农业局了,说是什么农艺师。” 康老犁的镐又举起来:“娶媳妇了吗?” 冯有槐女人说:“也是一个城里人,他的同学。” 康老犁的镐又落进泥土里:“不错,好好过日子吧!” 冯有槐女人带着哭腔说:“可我的日子怎么过呀?” 康老犁把手里的镐停下来,望着眼前这已经发黄的月亮,心里一阵发酸。 冯有槐女人抹起了眼泪:“逃的不回来,走的也不回来,这地分给我一个老婆 子了,我不能用眼泪种吧?” 康老犁继续镐起镐落地刨着地:“不就是这点儿地吗?我捎带手就给你种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是也有地吗?又要种你的,又要种我的,我不忍心这么 劳累你。” 康老犁的镐没有停下:“庄稼人还嫌地多吗?怕的就是没有地。” 冯有槐女人哭着坐在了地上:“老犁,我的好人啊……” 这哭声让康老犁的心里一颤,他看了看坐在土垡上的女人,停下了手里的钢镐。 冯有槐女人用一双泪眼看着康老犁,月光把那泪花儿照得光盈盈的,像高粱叶 上的露珠。 康老犁放下镐,坐在了冯有槐女人的身边。身子下面那刚翻起来的土垡有点儿 凉,却很舒服。 冯有槐女人歪在康老犁的身上,撂起衣襟替他擦着胸膛上的汗水。康老犁原本 掏出烟袋想抽烟,冯有槐女人身上的味道把他刺激得兴奋起来,他伸出胳膊搂住了 冯有槐女人的腰。 冯有槐女人又说:“土地妈没了十多年了,你就一直这么绷着?” 康老犁说:“不绷着怎么办?没地可刨,镐都闲得生锈了。” 冯有槐女人心疼地说:“绷得很难受吧?” 康老犁说:“想的时候就难受,不想的时候也没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你想过吗?” 康老犁说:“不常想,想也没用。” 冯有槐女人说:“你怎么不来找我?” 康老犁说:“我一个地主搞女人,没让人抓住就知足了,让人抓住还不把我整 死?再说了,冯有槐跑了,我趁机占他女人的便宜,也忒不地道了。” 冯有槐女人叹了口气:“老犁啊,难得你还总想着冯有槐。” 康老犁说:“说实在的,虽说我给冯有槐扛过活,冯有槐借用过我老婆,可是 冯有槐对我不薄。别的甭说,就说他卖给我的那些地吧,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白 给一样。” 冯有槐女人说:“你啊傻吧你,你也不想想,冯有槐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儿,凭 什么那么便宜就把地卖给了你?” 康老犁说:“他不是碰上过不去的坎了吗?你病、绍光病,还有你父亲又遭了 绑票……” 冯有槐女人说:“胡扯他妈的蛋,他说什么你都信呀?” 康老犁有点儿蒙了:“这么说……他没跟我说实话?” 冯有槐女人说:“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康老犁说:“那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多地他说扔就扔了?一点儿不心疼?” 冯有槐女人说:“你是知道的,我娘家在河东,河东边是八路军的解放区。那 边早就嚷嚷着要土改了,你光顾得低着脑袋种地,哪知道这些?” 康老犁说:“这就对了,他是怕当地主……他把这个地主让给我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知道和平土改的政策是浮财不动、底财不挖,就早早地把 地换成了钱。” 康老犁说:“那些钱后来不就是一堆废纸吗?” 冯有槐女人说:“要不说他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儿呢,他又早早地把那些钱换成 了金条,你知道吗?到了土改的时候,他整整攒了二十三根金条,小黄鱼儿似的, 就埋在猪食槽子下面。” 康老犁震惊了:“啊……那么多金条?” 冯有槐女人说:“没了,黑了心的东西,都让他拿走了,一根都没给我留……” 康老犁的脑袋又空了,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冯有槐。冯有槐干的 这些比曹操还多仨心眼儿的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冯有槐女人嘤嘤地哭泣起来:“老犁,我的命苦啊,遇上这么一个黑心的男人 ……” 康老犁像块石头一样,没吭声,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