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康老犁连夜套好了耠子,备好了种子,拉着孙子,吼着儿媳妇来到了葫芦垡。 管它地平不平,管它铺没铺底肥,管它锄没锄野草,先种上再说。农时不可误,人 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过了小满就是芒种,芒种不可强种。就是说,到了芒种时 节,种什么都晚了。眼下刚过立夏,抓紧播种还来得及。一天一夜种好了葫芦垡, 一天一夜又把冯有槐女人的地种上了。可是,紧连着葫芦垡和冯有槐女人地块的, 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怎么办?光靠一家三口一张耠子,半年也种不完。康老犁真 的急了,急人肯定会有急办法。他跑到镇上,找到了农机站,跟人家好说歹说,答 应先种地,等收了粮食再给钱。雇来三台播种机,歇人不歇马地干了三天三夜,总 算把所有的荒地都种上了。 康老犁掰着指头算了算,他一口气种了二百多亩地,比当年他当地主的时候还 多了一倍。地是种上了,麻烦接踵而来。使用播种机的钱是欠着农机站的,播在地 里的种子是跟种子公司借的。这些田都是没经过整理的半生地,苗出来了草也跟着 出来了,苗要间草要锄,这都是细致活儿。不但要间苗锄草,还要追施化肥、洒打 农药。康老犁没办法,只好到镇上去雇人,雇会种庄稼活儿的民工。雇少了不行, 康老犁精中选精,咬着牙雇了八个人。人雇来了要管吃管住,儿媳妇沈雅兰成了当 年的田小穗,专门给这些雇工烧水做饭。康老犁则每天带着这些人在地里忙活。 康老犁又当上了地主,他自己却没觉得,忙昏了头了。 冯有槐女人回来了,是麦收之前回来的。冯有槐女人站在葫芦垡的地头上,看 着康老犁正在指挥着民工给玉米追肥。她一下愣住了,这是康老犁吗?半年多没见, 怎么变成小伙子了?他扛着整整一袋化肥,走在半尺宽的田埂上,腰不打晃,腿不 打软,一边走还一边叫喊着:“喂,有你那么撒肥的吗?天女散花哪?你知道这化 肥多少钱一斤吗?能这么糟蹋吗?你那腰里别着钢板哪?不能弯下吗……” 康老犁训斥着民工,自己又挎着装着化肥的篮子进了玉米地,像当地主的时候 一样,什么活儿都要带头干,别人干得再好也不放心。正在这时候,他抬头看见了 冯有槐女人。 冯有槐女人朝他走过来。 康老犁的心里有些紧张,突然记起了腊月三十那天给她送黏豆包儿的事。 冯有槐女人朝四下看了看,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呢?当队长了?” 康老犁说:“什么队长?这是我自己种的地。” 冯有槐女人说:“你种的地?你有这么多地吗?” 康老犁说:“我回来的时候这些地都荒着,管他是谁的,我都种上了。” 冯有槐女人说:“你种上了,人家回来跟你要地怎么办?” 康老犁说:“谁要是想种,我再还给他呀。反正不能让这地生荒着。” 冯有槐女人说:“你把地还给人家,你这地里种的粮食怎么办?” 康老犁说:“粮食是我种的,当然我要收了。” 冯有槐女人说:“那人家要是不让你收呢?地是人家的,谁让你种的?” 康老犁想了想,突然心里发起慌来。是呀,我种人家的地,经过谁同意了?过 去就是跟地主租地也要写个字据,现在脑瓜一热就把别人的地种上了,真惹上了麻 烦,无凭无据的,到哪儿讲理去? 冯有槐女人的话果然应验了。秋收一到,不少在外面打工的农户回来了,看见 满地的玉米长得硬邦邦、金灿灿的,都红了眼,争着抢着要收。康老犁跟他们讲理, 这二百多亩地,耕地播种欠人家农机钱三万多元,欠种子费两万多元,化肥钱四万 多元,还雇了八个工,管吃管住每人每月三百元。你们要收地里的玉米也行,得把 这些钱都摊出来。没有人愿意摊这笔钱,又都想收地里的玉米。地头上吵成了蛤蟆 坑,康老犁一时拙嘴笨舌,寡不敌众,只好举着一把大镰刀,谁要是收他地里的玉 米,他就跟谁玩儿命。 儿媳妇沈雅兰急了,找村主任。村主任叫张春富,一个连句整齐话都说不出来 的窝囊废。分田到户之后,村干部变得有职无权,没有人愿意干了。选来选去,选 了这么一个人维持着。他的任务就是到镇里开开会,开的什么会他说不清,回来也 无须向什么人传达。村里出了什么事都没有人找他,找他也没用。张春富这个村主 任,只比小庙里的土地爷多口气。沈雅兰找他,他听了半天连个屁都没放,沈雅兰 只好去找镇里。 康老犁在地头上正跟农户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镇里来人了。年轻的宋镇长是 坐着小汽车来的,小汽车里还走出来一个人,康老犁一看就乐了。此公不是别人, 正是他心目中的老英雄大老郭。 康老犁激动得挥着大镰刀就朝大老郭扑了过去,年轻的宋镇长吓坏了,急忙用 身子挡住了大老郭,怒斥着康老犁:“你……你要干什么?” 康老犁这才意识到手里的大镰刀,慌忙把大镰刀扔下。大老郭笑嘻嘻地走过来, 紧紧地握着康老犁的手,使劲摇晃着。 农户们有认识大老郭的,看见大老郭跟康老犁如此亲热,顿时就蔫了下来。 年轻的宋镇长向农户们了解情况,没说几句,大老郭就明白了,对年轻的宋镇 长说:“这可是个新闻,应该让电视台来报道报道。” 年轻的宋镇长没听明白:“啊……可是从哪个角度报道呢?” 大老郭说:“这种事,只有康老犁才干得出来。” 年轻的宋镇长更糊涂了,不明白大老郭说的是什么:“郭主席,您说康老犁这 样做合法吗?” 大老郭看了看年轻的宋镇长,问:“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农民吗?” 年轻的镇长回答不上来,脸红了。 大老郭说:“只有把土地当成亲爹亲娘的人才是真正的农民。土地撂了荒,就 等于是不孝儿女不养爹娘,让爹娘饿着肚子、光着身子。先别说这地里的庄稼该由 谁来收,先给我登记一下,这些地都是谁撂荒的,荒一亩地罚二百块钱!” 大老郭这几句话把年轻的宋镇长说糊涂了,撂荒一亩地罚二百块钱,上面没这 个政策呀。可是这话却把争着要收庄稼的农户镇住了。在这些农户眼里,大老郭依 然有着无限的权威,他说出的话就是法,更何况他现在的官大了,那“法”的威力 也更大了。农户们胆胆突突地看着大老郭,想辩解又没胆量,眼巴巴地露出了一副 可怜无辜的样子。 大老郭跟年轻的宋镇长走了,撂荒的钱当然没有罚,可是也没有人敢再到康老 犁种的地里收庄稼了。 虽说康老犁种的这些地没赶上农时,他精耕细作,又追了不少化肥,还是有了 个好收成。二百多亩地收了十五万斤粮食,把十五万斤粮食卖了,还了农机钱、种 子钱,化肥钱,还欠一万多元的农药钱,八个民工的工钱也没有着落。 种了二百多亩地,着了一年的急,流了一年的汗,跟许多农户还闹翻了脸,到 头来还赔了三万多元钱。 康老犁傻了。 康土地回来了。 康土地是被年轻的宋镇长找回来的,让他回来当村委会主任。不用问,这肯定 是大老郭的建议。 康土地回来后马上制定了一条政策,分到谁名下的土地谁不愿意种可以交回来, 土地交回来就不用再交提留款了。那些交回来的土地谁愿意种可以再跟村里签订合 同,谁种地谁交提留款。康老犁觉得这政策合情合理,就又把自己种的那二百多亩 地租过来。儿媳妇沈雅兰埋怨他,说去年种二百多亩地就赔了三万多块钱,今年再 种不是还照样赔吗?康老犁让她别管,赔了钱他背债。儿媳妇闹到康土地那儿,康 土地笑了笑,说他愿意种就让他种吧。赔点儿钱还好办,你要是不让他种,他把自 己都会赔进去。 康老犁真是我行我素,又雇了八个民工。沈雅兰不愿意再给民工做饭了,他就 把冯有槐女人找来,让她也算个雇工,专门为民工雇来的厨子。康老犁里外雇了九 个人,土改前可称得上是大地主了。 他很得意,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又找城里的女儿康棉花借钱,买了一 台拖拉机,说他也要搞农业机械化。他还是很能跟上潮流的。 康老犁返老还童、生机勃勃,有滋有味地当起了“地主”,还时不时地跟冯有 槐女人温存一下。 冯有槐女人说:“你就不怕再来一次土改?” 康老犁说:“大不了再让我当一次地主,再让我挑着粪桶去淘大粪。实话跟你 说,这辈子有两件事没干够,一个是地主没当够,二是大粪没淘够。” 冯有槐女人说:“你呀,就是拎粪勺的命。” 康老犁说:“我不拎粪勺,怎么会捞到你这个月亮呢?” 冯有槐女人借机撒娇捶打着康老犁,康老犁心里美美的,像揣着一轮明亮的月 亮。 一切都很顺心,就是康土地让康老犁看不惯。 康土地在南方的大城市里待了几年,再回到柳林庄,康老犁总觉得康土地不像 自己的儿子了。他总觉得家里来了个亲戚,而且是大城市里来的阔亲戚。你瞧他, 成天穿着笔挺的西装,扎着花条或花格的领带。雪白的衬衣一天一换,不脏也换。 他还大兴土木,在家里修了个卫生间,里面安着能坐着屙屎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有 电热水器,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洗澡,他自己洗,也让老婆孩子洗,不洗就不许上 床睡觉。康老犁不洗,康老犁每年冬天都要进城泡一次澡。这对于柳林庄的庄稼人 来说,已经是很奢侈了。早晨起来就去,带着一张葱花大饼,到了澡堂子里要一壶 茶。然后把自己放进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池子里,大池子里的人烫得唱京剧、唱梆子。 康老犁不会唱,忍不住地叫喊:“地呀我的穗,穗呀我的地。”有时候也喊“我的 月亮”。没有人知道他在喊叫什么。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觉得冬天能在澡堂子 里泡上一天,是最自由、最幸福、最开心的事,给个县长当都不换。 更让康老犁想不明白的是,康土地这个官当得比大老郭的谱儿还大。一个村主 任,几品几级呀?连村委会的门楼都是新盖的,上面还挂着红字招牌。办公室里更 是扎眼,大老板台,上面能睡下七八个民工。还有,也不知道那钱是从哪里来的, 还买了一辆卧车,桑塔纳2000,小二十万呢。还有更邪性的,你一个村主任不在村 里办公主事,却整天价坐着小卧车往外跑。进京下卫,接触的不是大官就是大款。 柳林庄也像康土地一样越来越让康老犁觉得陌生了:先是搬进来一家塑料厂, 紧接着便是家具厂、电镀厂、铝合金厂……好家伙,沿着潮白河边工厂一家挨一家。 早两年潮白河里还能打鱼,现在河水都是机油色,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着。连河边的 柳树都熏黄了,河滩上的草都是蔫头耷脑的。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工厂在柳林庄安家 落户,柳林庄也出现了从来没见过的怪风景。临街的房子都改成了门脸儿,做起了 各种各样的生意。有些是生意,比如小饭店、小杂货店、小服装店。有些就难说是 什么生意了,写着美容美发足疗按摩的牌子,里面却坐满了光着大腿露着胸脯子的 姑娘。康老犁有时候从那小门口过,里面的姑娘就朝康老犁招手。还有什么录像厅, 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怪怪的,比“穗呀我的地”还让人乱性。还有什么洗浴中心,外 面挂着的大照片就是一个光屁股女人,里面能干什么好事吗? 康老犁越来越觉得康土地的官当得出了格,他鼓了几次劲儿,下决心要跟儿子 谈谈。谈话是在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难得儿子能在家吃一次晚饭。沈雅兰像招待亲 戚一样炒了四个菜,还摆上酒。康土地还很感慨:“唉,能在家吃顿饭,也是幸福 啊。” 康老犁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当了村主任,怎么不操心庄稼人的地怎么种呀?” 康土地说:“地不是都承包到户了吗?各家的心各家操,我又不是生产队长。 您没听电视里说政府要转变职能吗?” 康老犁说:“你不是生产队长也得管生产呀,去年大白菜行市好,今年全村都 种起了大白菜,这样不行。你得跟大伙儿讲讲,抢市场不能一窝儿哄,到时候大白 菜会卖不出去的。” 康土地说:“这用不着谁来操心,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种什么种多少都有一只 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 康老犁不解:“谁的手?” 康土地笑了笑:“市场经济的手,这事您不懂。” 康老犁说:“过去当干部的,讲的是‘三同’,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农民一身汗,他们身上也一身汗;农民一身泥,他们身上也一身泥。你整天价这西 装大皮鞋,出门坐小汽车,我怎么越来越看你不像共产党的官呢。” 康土地笑了:“您说的都是什么年代的事了?您说的是农耕社会,现在已经是 信息时代了。” 康老犁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整天价往外跑什么?” 康土地说:“这就算往外跑了?过些天我们还要出国呢?中国已经‘入世’了, 一切都要跟国际接轨,您说我不往外跑行吗?” 康老犁说:“你整天这么大吃大喝、大手大脚的,那些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康土地说:“这您放心,您儿子绝不会做那些贪污受贿、违法乱纪的事。” 康老犁觉得跟儿子已经无法说到一块儿了,有了儿子这句话,总算让他踏实了 一点儿。 话还没谈透,门外面汽车的喇叭响。沈雅兰赶紧去开门,进来了一个人,也是 西装领带白衬衫。沈雅兰喊着:“土地,你看谁来了?” 康土地急忙起身迎到门口,两个人握手捶胸嘻嘻哈哈闹了半天。来人站在了康 老犁面前:“大叔,您不认识我了?” 康老犁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我见过你吗?” 来人笑了:“何止是见过呀?您是看着我光屁股长大的?” 康老犁更糊涂了:“你……我在澡堂子里见过你?” 来人大声说:“我是绍光,冯绍光……” 康老犁使劲摇着迷迷糊糊的大脑袋:“这年头是怎么了?人一到外面就脱皮, 脱一层皮换一层皮,屎壳郎都变成唧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