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从冯绍光回村之后,康土地就跟冯绍光真的成了亲哥儿俩。两个人三天两头 地在一起喃嘀咕咕,嘀咕完了之后又到镇上或县上喝酒会客。康老犁觉得很别扭, 可也说不出来别扭在什么地方。毕竟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热一点儿不好吗? 亲热就亲热吧?可他们嘀咕什么呢?看着两个人红头涨脸的样子,好像在策划着一 件天大的事情。到底什么事?康老犁懒得问他们。他觉得自己在儿子眼里,就是一 个十足的土老帽儿。当年儿子跟他学耕地耠地、锄草薅苗、提粮下种、筛簸扬拿的 时候,是何等的虚心啊,对他这个父亲是何等地崇拜啊!眼下,那些手艺儿子还记 得吗? 康老犁不再理睬儿子,依然有滋有味地当自己的“地主”,每天带着民工给庄 稼锄草追肥,在庄稼地里有滋有味地吃着冯有槐女人做的饭。 吃完了饭,民工们都到田间去了,冯有槐女人收拾完碗筷还不走,康老犁觉得 她有话说。也该一起说说话了,这些天他心里长了草,也把冯有槐女人冷落了。 康老犁点着一锅烟,在田埂上坐好,又往里挪了挪屁股。这个很微妙的动作传 达着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冯有槐女人接收到这个信息,就会非常乖巧地凑过来,将 胳膊肘支在康老犁的膝盖上,然后扬起那布满蛛网般皱纹的小脸蛋儿含情脉脉地看 着他。康老犁很喜欢冯有槐女人这神态,这才叫女人,这才叫女人味儿。自从跟了 冯有槐女人他才明白,女人是应该有女人味道的。田小穗是个好女人,会干活儿, 会过日子。可是好女人光会干活过日子还不行,还得会伺候男人,会在男人面前撒 娇犯贱。将这样一个女人搂在怀里,男人才会感到成为真正的男人了。康老犁曾经 把田小穗和冯有槐女人比较过,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穷人家的女人,一个 是富人家的女人。穷人家的女人刚会走路就要学干活儿,为的是将来混口饭吃。富 人家的女人不愁吃饭,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讨男人喜欢。所以穷人嘛,一定要娶个穷 人的女人做老婆,这样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吃苦,还能帮助你把穷日子过下去。男人 有了钱,一定要娶一个富家小姐,这样的女人能让你活出味道来。 让康老犁感到奇怪的是,冯有槐女人并没有把身子挪过来,依然低眉垂目地坐 在康老犁对面。 康老犁看了看冯有槐女人,没说什么。 冯有槐女人低声说:“那死鬼回来了。” 康老犁心里一惊,烟袋锅里的烟灰都抖了出来。 冯有槐女人看着康老犁,不再说什么。 康老犁说:“这老东西还挺能活,他多大了。” 冯有槐女人说:“不是比你大六岁嘛。” 康老犁说:“他还挺硬朗?” 冯有槐女人掉起了眼泪。 康老犁问:“怎么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带回来一个女人,比绍光还小呢。” 康老犁点了点头:“看来那些金条还真用上了。” 冯有槐女人说:“他给了我一笔钱,说是给我的补偿。” 康老犁叹了口气:“算他还有份人心。” 冯有槐女人说:“绍光说……让我用这笔钱在城里买套房子……你要是愿意, 咱俩就到城里去过。” 康老犁好像没听明白:“你说啥?我跟你……进城?” 冯有槐女人说:“反正你也一个人,我也一个人,老了搭个伴儿吧。” 康老犁说:“搭伴儿倒行,可进城不行。”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愿意进城?” 康老犁说:“我俩都进了城,这地谁种?” 冯有槐女人说:“这些地恐怕种不成了。” 康老犁问:“怎么?” 冯有槐女人说:“你不知道吗?康土地没跟你说吗?” 康老犁问:“说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那死鬼眼下算外商了,跟康土地合作开发,你不知道吗?” 康老犁问:“他们俩合作开发?开发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他们要在潮白河边建一个球场,这些地都得占了。” 康老犁问:“球场?建什么球场?建球场干什么? 冯有槐女人说:“听说叫高什么夫,说是能赚大钱呢?能让柳林庄的老百姓都 过上好日子……” 康老犁立即愤怒起来:“扯他妈的淡,把土地建成球场,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冯有槐女人说:“他们说的咱不懂,可是咱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呀。你别担心, 买了房还有些钱呢,够咱俩花的了。” 康老犁腾地站起来,攥着烟袋就走。 冯有槐女人问:“你去哪儿?” 康老犁说:“我要去问问康土地那兔崽子,他要把柳林庄折腾成什么样?” 不管康老犁如何强烈地反对,建设高尔夫球场的项目依然义无反顾地进行着。 康土地的决心很大,腰杆也很硬,有人支持他。年轻的宋镇长和不大年轻的杨副县 长就是他坚强的后台,这是一个招商引资的大项目,是一个发展经济、提高GDP 指 数的大政绩。这政绩不仅仅是柳林庄的,也是镇里的,更是县里的。由于宣传工作 很到位,村里的大多数干部和村民也支持他。康老犁反对管什么?螳臂当车,蚍蜉 撼树。在村民大会上,康土地和冯绍光可露大脸了,他们挥着拳头向村民许诺发誓, 要带领柳林庄“一步进入小康”。过去不是喊“共产主义”吗?不是喊“楼上楼下 电灯电话”吗?只要把高尔夫球场建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建一个球场,柳林庄就 是天堂。是占了咱一些地,大部分都是河滩地,当然也有一些耕地。咱的地不是卖 给人家,咱是用土地入股,咱所有村民都是股东。每年分红利,身不动膀不摇,到 时候您就等着在家点钱吧。 有这样的好日子在前面等着,傻瓜才反对呢。 康老犁就是这样的傻瓜。他整天追着儿子吵,拦着冯绍光的小汽车不让他进村。 他像疯了一样在柳林庄大街上喊着儿子的名字,骂他是败家子,骂他是汉奸卖国贼。 康老犁越骂,高尔夫球场的项目进展得越快。很快,一条用白灰画成的线把葫芦垡 和附近的地块儿圈了起来,说是要搞“七通一平”。这已经到了立秋时节,葫芦垡 上种的晚茬玉米长得正欢实,一个个玉米棒子从叶杈里钻出来,吐着花红穗儿,鲜 嫩嫩的、脆生生的,婴儿的小脑袋一样。你们这些败家的东西,难道就狠心把这一 个个小脑袋砍掉吗? 康老犁白天黑夜不离开葫芦垡,连吃饭都是冯有槐女人给他送来。他在葫芦垡 的田头搭了一个窝棚,他就在那里守着,身边放着一把锃光闪亮的大粪叉,谁要是 敢毁他的葫芦垡,他就要跟谁拼老命了。不管是康土地还是冯绍光,哪怕是冯有槐 来了,他也六亲不认。“庄严国土,守土有责”,他猛然间想起了当年抗日时的一 条标语,就求小学教师给他用大红纸美术字写下来,贴在他的窝棚门口。康老犁成 了一个捍卫国土的战士,他的心潮也像战士一样澎湃着。 康老犁并不是完全孤立的,也常常有人来声援他。有男人也有女人,有中老年 人也有少数年轻人。他们不断给他通风报信,说这个项目是中央明文限制的,说省 里并没有批准,说县里也有人反对云云。还有人动员康老犁到县里去上访,如果去 他们也愿意跟着他一起去。康老犁犯起了倔,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 死尸不离寸地。你们动员我去上访,说不定你们是康土地派来的奸细,我前脚走, 他们后脚就把我的葫芦垡平了。 高尔夫球场的奠基仪式搞得非常隆重,从西边大马路一直到柳林庄村里村外, 都贴上了大标语,拉上了过街横幅。会场就设在葫芦垡前面的潮白河大堤上,用杉 篙木板搭的台,台上也挂着横幅标语。还从榆林庄请来了老年秧歌队,那些跟康土 地一样发了疯的老头儿老太太打扮得跟妖精一样,也像妖精一样扭着屁股招摇过市。 来了许多小汽车,从小汽车里下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除了大官就是大款, 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凡是有大官和大款的地方,都会有这些让人看了眼晕的 漂亮女人,连电视里都这样播送着。不知道是这些大官大款们不要脸,还是这些漂 亮女人们不要脸。康老犁心里愤怒,看着一切都不顺眼,其实他心里也不是特别恨 这些漂亮女人的。 突然开来了两台特大号的推土机,装甲车一样,轰隆隆直奔着葫芦垡来了。康 老犁明白了,这两个庞然大物是来将葫芦碾平的。不是“七通一平”吗?第一平就 要把葫芦垡上的晚玉米碾成烂泥。 康老犁抡着大粪叉冲了过去,横在了推土机的前面。推土机停下来,虎视眈眈 地跟康老犁对峙着。那边的会场上高音喇叭响起来,宣布奠基仪式开始,台上突然 站了两排有头有脸的人,还有一条长长的红绸子等着他们剪彩。康老犁沉不住气了, 他已经预料到那边一剪彩,这边的推土机就会开向葫芦垡。他挡得住这钢铁大汉吗? 挡不住怎么办?先让这些钢家伙把自己碾碎,不会的,他们不敢,他们肯定会派人 把他抬起来、绑起来。康老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没容多想,就抡着大粪叉朝 会场上冲去。 康老犁直接冲向了正站在话筒前面说话的康土地,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能啊, 不能啊,你们不能这样啊……” 康土地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对康老犁说:“爹,我跟你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你 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康老犁依然叫喊着:“你……你败家的东西,你不能把我们的命根子毁了啊… …” 康土地说:“爹,这事是咱村委会决定的,是村民大会通过的,您又不是不知 道。” 康老犁跳了起来,吼叫着:“村委会决定又怎么样?村民大会通过又怎么样? 都是你们这些败家子鼓动的。这土地是祖宗留下来的,你问祖宗同意了吗?这土地 是留给后辈子孙的,你问子孙同意了吗?” 冯绍光上来拦住康老犁:“大叔,您消消火,您来,我跟您说……” 康老犁冲着冯绍光举起了大粪叉:“你闪开,你别跟我说,都是你拴的圈套儿。 当年你爹拴好了圈套儿让我钻,临土改了把土地都卖给了我,让我当上了地主,他 倒弄个贫农。你爹糊弄我,你现在又来糊弄康土地,你跟你爹一个样,都他妈是贼, 卖国贼……” 一个穿戴华丽的老者在一个年轻女人的搀扶下走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老弟, 还认得我吗?” 康老犁举着大粪叉瞪着老者,一句话也不说。 老者笑了起来:“哈哈哈,我一猜你就不认识我了,我是有槐,冯有槐啊。” 老者说着,就向康老犁伸出了手,“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终于又见面了。” 康老犁瞪着冯有槐:“你躲开,我知道你是冯有槐,就是把你这老骨头烧成灰 我也认识你。当年你卖了土地,换成了金条;你害死了我老婆,又揣着那些金条逃 跑了。你以为你干的这些缺德事我不知道?” 冯有槐顿时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康老犁说:“我跟你的账单算,你坑害了我不要紧,你不该又来坑害柳林庄的 乡亲啊。” 冯有槐说:“老弟,你误会我了,我是来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的……” 康老犁甩开冯有槐,又转向康土地,哭叫着说:“土地,你明白了吧?他们是 不怀好意啊,你别上当,别上他们的当啊……” 康土地火了:“爹,您是在妨碍公务,您要是不走,我就让人把您请走了。” 康老犁咕咚一下跪在了康土地面前:“土地,我给你跪下了,我给你跪下了土 地……你把祖宗的地留下吧,留给咱们的后辈子孙吧……土地,爹求你了,爹跪下 求你了……土地,我给你跪下了……土地,我跪下了……我给土地下跪了……” 康老犁哭着叫着,会场顿时清静下来。 一个人来到了康老犁面前,拉起了康老犁。 康老犁立即愣住了:“大老郭?郭主席……” 大老郭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主席了,退下来了。今天他们剪彩,算是瞧得起 我,也把我请来了。” 康老犁问:“这么说,你也同意……” 大老郭说:“我来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没有经过审批的项目,你说得对,有 些人不怀好意,他们想先动工,等既成事实后逼着上面表态。” 康老犁问:“你就不能制止他们?” 大老郭说:“我现在已经没有权力了,不过我有权利反映情况。走,你跟我走。” 康老犁问:“去哪儿?” 大老郭说:“我拉着你去找县委,找县委不行咱就去省里,省里不行咱就去中 央告‘御状’。” 康老犁哇地大哭起来:“大老郭,恩人啊……你要保住我们的土地啊。” 大老郭使劲捏了捏康老犁的肩膀,转身面向潮白河,面向葫芦垡,面向一望无 际的肥田沃土,慢慢地跪下来。 康老犁也咕咚跪在了大老郭身边。 后面,许多人都默默地跪下来。 向土地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