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钱确实是个因素。我们都是挣工资的,二姐连工资都挣得不稳定。大姐在北京, 工资高一些,但是要真让她来支付,那费用可是无底洞。再说,我也不可能让大姐 一个人出,二姐也不会愿意。二姐道:“你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有钱!” 但她真是没有钱,这是谁都知道的,装也没有用。于是她又攻击起大姐来: “你那么有钱,平时也不见得多寄给母亲,小妹多少,你也多少。” 确实,大姐付的赡养费一直跟我一样多。她从来没有提出多给。也许她想过多 给,但又作罢了,吝啬了,想想自己也不是钱太多。她只是有时候寄些东西给母亲, 毕竟寄东西比给钱省些。人总是这样,没有到生离死别,就还浑浑噩噩地混,迁就 了自己的私心。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到时候翻然悔悟,慷慨补偿。 大姐没有应,走回母亲床边。大概她估计我们刚才争论,母亲是听到的,母亲 会赞赏她的。她伸手去抚摸。摸母亲的胸口,不料母亲把身体躲开去,不让她摸。 她的手仍然跟过去摸。母亲挣扎。她一挣扎,汗珠从脸上沁了出来。 大姐道:“妈,您就安静着吧!” 母亲应:“我不是你妈!” 大姐苦笑:“怎么不是我妈呢?” 母亲道:“我没有生你这个女儿!” 大姐掩着脸,哭了:“妈,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我也活得不容易。特别在外 地,一个人打拼,不像在家乡,有亲人可以帮,有妈可以依靠。” 她这么说时,我觉得她有点做作。大姐历来干巴巴的,我总怀疑她是智商有余, 情商不足。她从不会说温柔的话,从不撒娇发嗲。她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也许是她 没有办法了,为了说明自己确实是想念母亲,她只能嗲一下。我感觉她的脸有点羞 红。 “我可是时时刻刻都想着妈妈您的,”她又说,“我还记得那首《砻砻粟》。” 我一愣。大姐不爱唱歌。她小时候还唱过一些歌,比如这支童谣,但是越长越 大,她越板得紧了。但她居然哼起来了,明显还羞涩,哼得哼哼哈哈的: 砻砻粟,粟砻砻。 糠养猪,米养人。 青蛤养鸭母,鸭母生蛋养主人。 …… 这童谣,我小时候经常唱。我是从二姐嘴里学来的。二姐摇着摇篮,哼着这童 谣。二姐曾告诉我,她是大姐教的。我想象着大姐当初还会唱歌的时候,那天真的 样子。大姐应该是母亲教的吧。母亲摇着大姐的摇篮,哼着这曲子。大姐听熟了, 学会了,摇着二姐的摇篮哼着。二姐也听熟了,学会了,二姐又摇着我的摇篮教给 我。好像摇篮就是筛米的砻子,筛着,筛着……想想当时姐妹几个是多么的好,虽 然也会争吵,但争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我们自己觉得很重要,争个不休。 母亲总是叫:“不要吵了,你们跟上辈子仇人似的。” 母亲的语气是甜蜜的,与其说是喝,毋宁说是呢喃,幸福的呢喃。她甚至头也 不抬起来,只顾干自己的活计。那情景多么温馨啊!我跑过去,抱住母亲,说: “妈,我也记得《砻砻粟》……” 我也唱了起来。二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也过来,抱住我,望着母亲。这是我 们共同的母亲。 母亲曾经是多么疼爱我们。“恨不得把肉割给你们吃!”母亲总这么说。那时 候市场紧缺,什么都要凭票供应。限量的肉,还得摊着熬油炒菜,全家一个月还吃 不了两次肉。母亲总是说自己不爱吃肉。直到她晚年,每当吃肉,她还要说自己不 爱吃肉:“老年人少吃肉,身体好。” 我们告诉她,现在再怎样也不至于像过去那样了,肉还是吃得上的。可是她就 是不听。她老糊涂了,总是记着过去的记忆。 有时候搞得我们很烦。我们把肉夹到她碗里,她又把它夹出来,放回盘子里。 搞得二外甥女再也不碰那盘肉了。我们叫:“妈,您就顺着我们点吧!您以为是为 我们着想,我们又不要您为我们!” 可是她依旧不改,她就是执意要为我们着想。 这个执意为我们着想的人,现在躺在我们面前。她已经自顾不暇了,轮到我们 为她着想了。她呼吸得很艰难,我也抚摸她的胸口。母亲不再挣脱了,让我们摸着。 也许抚摸确实能让她舒服一些。但那身体仍然羞羞涩涩的。我们从来没有摸过它, 它已经羞于被我们摸了吧?她在迁就我们。她现在仍在迁就我们,把自己的身体献 出去。这个身体满是松弛的肉,这身体生育过我们,是被我们糟蹋了的。她每生育 一个,就要遭受一次糟蹋。母亲的身体就像是被蹂躏的战场。父亲的铁蹄从这里践 踏,我们在这里把它撑大,再从这里出来,把母亲身体摧残得伤痕累累,更不用说 分娩的危险了,如同闯鬼门关。即使闯过来了,接着还要哺乳,还要带孩子。同样 作为女人,我很清楚,孩子简直就是扛在女人手上的永远放不下的包袱,做父亲的 倒可以甩手。即使他有心,也未必承担得了。 当然现在时代风气变了,女人可以选择保全自己而不生育。但是不生育的女人 是女人吗?有几个女人是不想生育的?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当然也可以生育而不给 孩子哺乳,不带孩子。但是不是你亲自拉扯大的孩子,对你不亲。有付出才有得到。 “糠养猪,米养人。青蛤养鸭母,鸭母生蛋养主人……” 母亲叹息道:“唉,养什么哪,都是作孽!” 本以为母亲会说句谅解的话,不料她却这么说。 大姐道:“妈妈,我们真是感激您的呀!您对我们的养育之恩……” “那也是作孽!”母亲道,“不养不行啊……就当我没有养你们!” 她说得这么绝情。也许是的吧,可是毕竟已成事实。“可是毕竟您已经养了我 们了,您是我们的妈,我们爱您,我们已经爱上您了,我们依恋您了。”我说。 “不要你们依恋……” “可是怎么可能?再说,从道义上我们也不能不认您,不管您。我们都在这里, 谁都知道您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您的女儿,刘医生、护士、护工、邻居,还有亲 戚,所有所有的人……他们都在看着我们怎么对待您。您可以不管,您不会有错, 因为您已经对我们有恩了,现在考验的只是我们。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做得好,不然 就被谴责。我们必须承担责任,不孝的罪名我们承担不了!” “你们承担不了?我是一直在承担着呢。”母亲道,“不瞒你们说,我几次想 自杀。用刀,怕死在屋子里,让你们承担不孝的罪名。跳楼,但人家仍会认出来。 去远些地方吧,人家不认识我,但我又走不了。只能熬着,我是为你们熬啊!现在 我熬不住了,你们却还要要挟我……” 二姐道:“那我们又被谁要挟呢?我们本来还不想生下来呢!” 我愣了。二姐话说得不好听,但这是真的。父母生孩子,完全没有征求孩子的 意见,包括我现在对带孩子如此抱怨,可是是我擅自把她生下来的,生下她,还不 就是为了自己需要?母亲怕孩子对她不亲而带孩子,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这 不是自私吗?为了孩子亲,才自己遭罪,然后让孩子承担这个债务。妈妈,你不要 对我这么好吧!我也不想得到你的好。可是不可能,她就是要对我们好,我们已经 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个好,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看现在过成什么样,”二姐仍道,“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你别生我。” 大姐瞪二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少,给你煮了那么多 年的饭。” 二姐应:“要是没生我,我何必要吃饭?何必要煮饭?你以为我吃的是什么饭?” 母亲更剧烈地喘起来。“算我对不住你们……”她说。 我连忙把二姐拉出去。“她净会胡说!”大姐瞪着二姐背影,对母亲说。 “她说得对!”母亲道,“我不怪她,要怪就怪我自己作了孽,现在,你们让 我结束这个孽,是我自己要的,不关你们的事。” 我们以为母亲讲的是气话。“妈,不要再说了!”我们说,“不要生气!” 母亲摇着头,好像在说,不是生气。她喘得更厉害了,眼看又要憋过去。我们 大叫,外面的二姐慌忙跑去叫医生。 母亲终于又安稳下来了。她说要笔和纸。她的手还被绑着,拿笔纸干什么?她 要干什么?她说:“我可以写字据。” “什么字据?” “证明是我自己要死的。”她居然还说,“实在熬不下去了!求求你们,让我 走好了。这样走,自然而然,人家也不会说什么了。” 说到这份儿上了,我瞧大姐,大姐瞥瞥我,她动手整理母亲的被单。母亲等着 她,像个顺从的乖孩子,让她整理着。不料大姐立起身,仍说:“您好好歇着吧, 会好起来的。” 好像一切并没有发生。我明白了,纵使她同意,但她也不敢承担这个责任。没 有人肯承担这个责任。二姐要是在,也许她肯,那么我就附和。要不是大姐突然来, 我们早按我们的计划办了,但是机遇失去了。 当然可以再提起,让二姐提出。我跟二姐说了,不料二姐却说:“我成什么人 了?好像就我不孝!” 也许是被大姐攻击,也许还因为她自责,自己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她要是再提 出放弃治疗母亲,那罪责就实实落在她头上了。 那么她就不顾惜费用吗?无底洞。 谁也不说,也是谁也不忍说吧。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于是就只能忍心看着母亲 受罪了。虽然也不忍,但是这样,生命总还在,要怎样,还有得选择。如果生命没 有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母亲好像彻底绝望了。她不理我们了。这倒没什么,只要能保存下她的生命, 总有求她谅解的机会的。即使她不谅解我们,她能活着,我们也欣慰了。 又是一个晚上,母亲又熬了一个晚上。是二姐值夜。本来大姐说她反正没有上 班,由她来值,但是二姐不肯。“她在跟我怄气。”大姐对我无奈地摇摇头,“也 罢,好心被雷打。我还累着呢!” 但是大姐并没有休息好。半夜里听见她起来,我披衣出来,她说:“老二她会 不会照顾得不清楚啊?” 我说:“怎么会不清楚?这么多年都是她照顾过来的,大姐你还是少操这份心 了!” “你就是向着她。”大姐说。 早上,轮到我接替二姐,大姐也在家待不住,说她也去。我们一起去医院。一 路上我在盘算着自己的事。昨晚我跟丈夫商量了,丈夫说还是让母亲回来吧。男人 比女人理性,这时候需要理性。但是单独面对大姐,我不敢说,我想到了医院,二 姐在场时再说,至少二姐附和总会吧? 母亲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简直跟死了差不多了。只有偶尔的抽动,还让人知 道她还活着。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二姐说,母亲整个晚上都没睡,当然,怎 么可能睡?要睡下去,也就死了。可是不睡,不死,她更难受。我更坚定了说的决 心。我把大姐二姐拉到门外,说了。果然,大姐睁大了眼睛。她的脸很快转成了愤 怒。我预感到谩骂会像骤雨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突然,我听到一声哭。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谁发出的,大姐愤怒的表情仍 在脸上,只是僵住了。我瞧见护工似乎也没意识到,她正在向卫生工领东西,愣了 一下,还继续领。我们猛然意识到什么,才慌忙往房间里冲。护工也撒下东西,跑 了进来。 居然是母亲哭!我简直不相信。 印象中母亲几乎没哭过,可眼下却哭得跟小孩似的。这些年母亲越来越像小孩 了,虽然如此,但毕竟跟小孩不同。她耍脾气,你给她说道理,她就会理解的。毕 竟是成年人,智力再衰退,也比还没有培养起来好。 我们劝她,问怎么了?其实这是个白痴问题。还能怎么了?难受嘛。我们这么 问,其实只是为了引出问题。可是她不说。以前她都会说的,说了,就有的放矢了, 就好办了。但是现在她不说,只是哭。也许她太痛苦了,已经顾不了倾诉了,她只 能哭,哭是她的本能反应。 哭声惊动了整个楼层。许多病人或家属都跑来了,挤在病房门口看。真是丢人! 母亲历来自尊自爱,现在却被人指指点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以前,遇到再大 的事,她也不会哭的。即使是父亲去世,别的女人会当众哭天抢地,还念念有词, 可她却没有。当然也因为她对父亲感情不深,但毕竟从此家里少了一份收入,从此 她就更苦了,她也应该为自己,为自己的命苦而哭。其实她还是有哭的,我瞧见她 在蚊帐后的马桶角揩了眼泪,但是她不在人前哭。遇到再大的事,她也不在人前哭, 就像她从来不求人似的,一切自己解决。母亲在我们眼里,在大家的眼里,是很有 尊严的。可是现在,她的形象稀里哗啦全垮了。 我们也觉得很丢面子。我冲过去,把病房门关上。可是他们又把它挤开了。我 又不能把门闩上,护工跑去叫护士了,她们要进来。大姐就压低声喝母亲,让她别 哭了。可是母亲不听。如果只是小孩,被一喝,就会害怕的,可是母亲是大人,这 种办法不灵,她才不怕呢。有什么可害怕的?女儿还能把她吃了?再说,到了这份 儿上,如果真能把她吃了,倒是个好事。也许她就抱着这个想法的?她是存心的, 这是她的另一个阴谋:既然跟你们说不通,那就耍赖好了。想想,她这样被绑着, 手脚都动不了,还能做什么?除了哭。 而且手脚被这么绑着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人到这份儿上,真是惨不忍睹。如果让一个人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命,那还是有 尊严的,甚至因为勇敢而非常有尊严。但是当连自己解决自己生命的能力都没有的 时候,只剩下苟延残喘,丢人现眼了。这个濒临死亡的老人,完全被打败了。她闭 着眼睛,不看我们,只管哭,完全不管外界的存在。她用闭眼来抹掉这个世界。我 们怎么劝,她都不理。她哭得落花流水,不惜把自己的脸抓花了。真是急死人了! 我听见门外大家在议论我们,说生孩子没用,老了这么被子女对待,不孝!可 是你们知道什么?正因为我们要孝,才落到这样田地。你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当然能说漂亮话了。我们多想像你们那样,我们也可以袖手谴责别人。如果我们稍 微帮一下,哪怕只是帮助托一下,递一杯水,提一个建议,还会受到赞赏,轻轻松 松就可以得到好名声。可是我们不能像你们,我们面对的是母亲,我们的母亲这样 了,我们必须管,推不掉。 我求母亲:“不要哭啦,妈,求您啦!”我也哽咽了。妈,你怎么这样?这样 让我们怎么活人?可也许她就是恰恰知道这是我们的软肋,她偏要这样。她哭得很 张扬,要不是手脚被绑着,她一定会手脚助阵。但我发觉,一般哭泣,总有个间歇 的时候,情绪会因为发泄得到消解,眼泪也有限,声音也会嘶哑,这时候就会缓和 下来。可是她却是马拉松似的,一旦后劲不足了,她就又组织起一次冲锋,让哭声 再度高扬起来。我甚至怀疑她眼睛是眯着的,偷看着外界,看我们的反应,看门口 大家的反应,看大家如何对我们施压。我还真发觉了她眼皮在动,她眼皮内的眼球 在转。一旦我盯上她的眼睛,她就闭紧了,然后更大声号啕起来。这简直是小孩的 伎俩。又好气,又好笑了。 二姐也发觉了,啐:“你别鬼哭鬼号的,号什么!” 老而不死,是为禽兽。自己不像话了,子孙也看不重她了。但是我制止了二姐。 这把戏只有我们发现,外面那些人并没有发现,要是戳破了,母亲就更丢人了,连 痛苦的形象都没有了,只剩下可笑。可是他们不知道,就认为是二姐不对。他们指 责怎么能这么跟母亲说话!大姐也不明白,也用眼睛瞪二姐。我只得把二姐的手捏 了捏,让她不要反驳,就受受委屈。可是二姐不依,气呼呼道:“就你难受,就你 会难受,你难受了,就有天大的道理了!” 大姐道:“让你有天大的道理,让你也难受看!” 我当然知道母亲很难受。并不全是伎俩,首先是因为她难受。所以出此伎俩也 是因为她太难受了,她忍无可忍了,无法遏制了。可是不料母亲应了一句:“到你 要死,就知道什么叫难受了!” 她说话时,停止了哭。说完,又记起似的,连忙又哇地大哭起来。这突兀反应,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下大家笑了起来,甚至有人叫:“再哭,再哭!哭大声些!” 我气急败坏冲过去:“有什么好看的?没看到你妈死呀!” 我吃惊我说出这么粗野的话。我把门关上,闩上。 大姐也看出来了。她愣愣地瞧着母亲,好像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似的。她一屁股 坐在床头柜上,望着墙,一脸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