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母亲又昏厥过去了。又是抢救。只能抢救。 然后又是醒来,又要死;又昏厥,抢救……大姐也绝望了,终于同意让母亲回 家。所谓回家,就是放弃的意思,只不过表达得委婉些。大姐一直没有说“放弃” 二字,她只是说,家里的环境好些,倒好像母亲还有很长的生命,还有希望活下去 似的。 我们也没有用“放弃”这词。但是彼此心里都明白,不过心照不宣,自欺欺人 罢了。 刘医生也没在病历上用“放弃治疗”这类措辞。他教我们回家后用氧气袋给母 亲供氧。医院没有卖氧气袋,他指点我去一家医疗器械用品商店买两个,什么样的 袋子,怎么用,他耐心教我。 “医院可以充气吗?”我问。 他点头。 “二十四小时都有充吗?”我问。 “上班时间吧。”他说。 “那我买三个吧,免得来不及替换。”我说。 他不置可否。我不知道,我想得太好了。刘医生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他一定知 道的。也许他是不忍。 护工说她可以联系老乡来运送。她老乡来了,谈好价格。二姐说:“得给抬上 五楼啊!” 二姐家在五楼。 他们诧异:“人家都是放杂物间的。” 确实,一般来说,将死的人抬回去,都是放在杂物间。说是免得到时候搬来搬 去,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家人忌讳死在屋子里。那是二姐的家,如果她要放杂物间, 我们也没办法。可二姐却啐工人道:“要是你妈死了,你也放杂物间呀?” 工人赔笑道:“也不是……那得加钱。” 二姐道:“加钱就加钱!加多少,说吧!” 我们很惊异。二姐是孝顺的,其实是最孝顺的。 把母亲抬回家。我指挥工人把母亲抬进她自己的房间。工人想当然地把头朝向 窗户一侧,母亲叫起来。工人没明白,我也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二姐过来,道: “你们懂什么?朝这边!” 我和大姐全成了废人。是二姐的家,我们既不熟悉,也不敢随意做主,只能听 二姐调遣。母亲要什么,我们只能传达给二姐,由二姐拿。我们走出母亲房间,随 手关门,母亲就叫嚷。二姐来了,把门打开。母亲就不叫了。 “她半夜睡觉都要开着门。”二姐说。这些年来,我虽然经常来二姐家,但是 从没有在半夜来,所以完全不知道母亲这个习惯。 大姐更尴尬了,有时候她不好意思去问二姐,就去问二外甥女。 母亲靠氧气袋供氧。她仍然不肯插氧气管,我们只好又把她的手绑起来。很快 她也不挣扎了,我们试着松绑,她果然不再去抓。她已经没力气了。 偶然发现,母亲开始依赖起吸氧来了。换氧气袋时,换得迟缓点,她的鼻孔就 会迫不及待地寻找插管。她喘得厉害,我们一旦把氧气旋大些,她就会安详下来。 氧气很快就用光了。一袋氧气用不了三个小时,这样下去,一天要用多少袋! 我跑医院充气。我还庆幸我买了三个氧气袋,一下子可以充两袋,可是医院只让充 一袋。我找了刘医生,刘医生的面子,终于答应给充两袋了。谢天谢地!但以后怎 么办?总不能每次都找刘医生吧?只让充一袋就一袋,我刚换下一袋,就拿医院充。 不料医院又不让充了。医院说他们不能无限期地供应氧气。怎么会无限期?这病人 已经这样了……我没有说出来,忌讳。冷静想想,我们还真想着母亲的生命可以无 限期延续下去了。这些日子,我们没去想这问题,也许是不敢想。 但即使想到了,也不能给母亲断了供氧吧?我说:“你们当初答应过给充的。” “不是充过了吗?”他们说。 怎么能这样?真是不讲信用!我又去找刘医生。刘医生又去说情。充了,但是 对方说,下次坚决不行了。 “可是病人在等着呢!”我说。 “那也没有办法,医院的规定。”管充氧气的工作人员说。 我看刘医生。他当初怎么让我们买氧气袋呢?刘医生抱歉地低下头,嗫嚅道: “我也没想到你们会让她拖这么多天。” 什么意思? “可以旋小一点。”工作人员说。 什么?那岂不是不让母亲活了?我猛地愣了。也许正是这个意思。刘医生的话 也正是这个意思。我背上一阵寒冷。 “本来也就是个形式。”那工作人员又说。 其实,我们当初让母亲回去,不就是让她等死吗? 我们只能把氧气旋小了。母亲明显难受起来,她的手脚开始又挣动。她说不了 话了,只能手脚挣动。她的手企图伸向氧气插管,可是她够不着,她已经没有力气 维持它的手举到脸上。我帮她支着,她的手终于能碰到插管了,她竭力将它往深里 按。 现在她需要氧气,她要活。这是人的求生本能。她不想死了,可是氧气没有了。 她的手很快就不能动了,只剩下随着身体的抽搐。她像一只被打伤的濒临死亡 的小动物,明知猎人向她走来,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凭命运宰杀。 我们急坏了。我疯了似的满街找医院。丈夫也动员起来,托门路。好容易有医 院愿意给我们充一袋两袋,也难以为继。我们走投无路,求助无门。 我跪在母亲床前哭。面对着母亲的求生欲望,我们无能为力。我真后悔为什么 要把母亲抬回来。如果在医院,就有办法了。再把母亲送医院吧!我脑子里闪出这 个念头。那么,难道不是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我满足了母亲的求生欲望,就等于延 长她痛苦的过程。她一直是在痛苦之中的,所谓缓解,也不过是痛苦之下的缓解。 还是把氧气旋大了。可是旋大了,很快就会没气了。彻底断了供氧,就好像猛 地把她捂死。那情形多么可怕!不如给个缓慢的过程,慢慢地没了,也许还好些。 有一天,母亲忽然精神好起来了。难道这次又出现了奇迹?我简直不敢相信,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但无论如何我们感到宽慰。我们给她喂水,她摇头不喝。 看来还是不行。 到下午四点多,她忽然说煮饭的时间到了。她要去煮饭。她居然想撑着起来, 我们把她劝住。这些年,只要她不病倒,一直是她煮饭的。可怜的母亲,煮了一辈 子的饭,这时候还在惦记着煮饭。二姐说,她会煮的。她也没坚持,其实她根本没 力气爬起来。 “《东方红》响起来了!”她催促说。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每天下午四点半,有线广播开始播放,我们旧家门口 的屋檐下挂着一台广播机,这时候就会响起《东方红》。那时候家里没有钟表,家 庭主妇们都是听广播煮饭的。早已不是那种年代了,我们也搬了新家,家里也有了 钟,母亲也懂得看钟了。可现在她怎么回到过去了? “快去开门,”她又说,“外婆来了……” 外婆?我们从没见过外婆。外婆早在我们出生前就死了。我们只看到她的遗像, 我们小时候,它一直挂在厅上。后来母亲跟二姐了,因为是二姐夫的家,照片就搁 在母亲自己房间的柜子上。后来柜子上东西越摆越多,照片就被挡住了,已经很久 了。想到从那阴暗角落里走出了外婆,我们简直毛骨悚然。 大姐明白了,是回光返照了。赶紧去联系丧事“一条龙”公司。庆幸的是,上 个月我丈夫拿了数码相机来给大家拍照,其中母亲的一张照得还可以,可以裁成遗 像。 我连忙叫丈夫去裁剪打印,然后让他把女儿带来,见外婆最后一面。好在今天 母亲形骸还可以,虽然憔悴,满脸皱纹,但是神态还安详。前两天女儿就一直吵着 要见外婆,我一直没让她见,怕吓了她。我对她说:“外婆去外地了。” “去哪里外地?” 这小家伙真缠人。我说:“去大姨那儿了。” “大姨不是在这里吗?” 唉唉,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大姨来了,大姨家里还有其他人呀!” 小家伙还想问什么,被我岔开了。 女儿一进来,就问:“外婆去外地回来了吗?外婆去大姨家就生病了?” 这是什么话!真怕大姐介意。好在大姐不介意。都这时候了,还介意小孩一句 话? 母亲见到小外孙女,明显兴奋了些。她的身体动了动,又停住了。她的眼睛在 找二姐。“冰箱里有上排……” 我们以为她想吃,正要高兴,她却对我女儿说:“二姨煮面给你吃。” 以前小外孙女来,她总是张罗着做这做那给她吃。不,所有的客人来,她都要 煮点心。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操这份心! 我女儿说:“我不吃!” “要吃!吃了好长大!”她说。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她长大,你也看不到了。我说:“都是一家人,还这样干 什么嘛。” 可她不依。二姐只好说:“好好,我去煮。”假装去厨房,转到她看不到的位 置。毕竟,不愿让母亲再不高兴。 母亲高兴了,笑了。她居然笑出声来了,笑声爽朗。 大姐忽然提议:“要不咱们一起吃吧!” 我诧异,大姐怎么还有心思吃面?大姐,你还吃得下吗?我胃堵得慌。我看大 姐,大姐在向我使眼色。我蓦地明白了什么。 “吃太平面!”她又说,“有鸭蛋吗?” 有鸭蛋。线面加上两个鸭蛋,就是太平面了。我们这里把鸭蛋叫做“太平”, 因为它跟“压浪”谐音。我们这里的人过去漂洋过海谋生,船常会翻,因此走前吃 了鸭蛋,就能压住大浪了,就能保住生命,就能再回来团圆了。外公就是没吃太平 面才回不来的吧?现在也可以团圆了,母亲不是见到外婆了吗?一定也会见到外公 的。活着不容易,但在生命尽头,团圆了。大姐说:“一家人终于聚在一块儿了, 咱们一起吃!” 大姐长期在外地,聚少离多。“大家高高兴兴,团团圆圆!”她又说。 大姐也老了,最知道老人要什么。老人就求个团圆,人就求个圆满。大姐做出 很高兴的样子,好像一切是真的。我真佩服大姐能装得这么好,忍得住。也许这就 是大姐胜过我们的地方,她见的世面比我们多。可是,母亲毕竟要离开我们了呀! 说什么团圆?什么圆满?但是,人最后总要这么结局的。与其凄凄惨惨,不如坦然 接受。与其让她恐惧着走,不如让她开开心心上路。何况,她自己也选择了走呢, 就好像自己选择了旅行一样,应该好好为她送行。 当然她最后又不想走了,但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已经不能自我把握了,我们就 不能替她把握吗? 二姐也明白了大姐的意思,大声答应着,真下厨房了。用高压锅炖上排,捞线 面。二姐做得磕磕碰碰,毕竟平时大多母亲做。 二姐叫我过去帮忙。肉炖在高压锅里,我看着直倒胃。二姐好像一直在忙着, 无暇顾及我,只背着我说:“把蛋壳剥了。” 二姐的嗓音是发黏的。锅里在烧面汤,汤汽弥漫,我看不到她的脸。她忙着把 面下到汤里,低头探锅里,怕太硬了,又怕糊了。面捞起了,下到两个盛着肉汤的 碗里,让我先端出去。外面,大姐在跟母亲说话,一边抚摸着母亲的胸口。母亲和 颜悦色,好像完全原谅大姐了。云开雾散,一片祥和气氛。 我让母亲和大姐先吃。大姐说,她要喂母亲吃。“妈,让我喂您吧!”她请求 母亲。 大姐因喂水被母亲斥责过,她居然还要喂。我明白了,她要在哪里摔倒,就在 哪里爬起来。给走前的母亲留个好印象,让母亲宽慰。 母亲答应了。母亲也很配合,但其实她根本吃不下了,但她顺着大姐的意思, 用嘴唇碰了碰。 “不行哟,大姐把孝顺全抢了!”我故意说。 大家大笑。母亲对大姐道:“你呀,是有‘孝’无‘顺’!” 母亲以前曾经这么说过大姐。“当初毕业,让你回来,你不回来,说在北京有 前途……你这个孩子哪,就是这样!我也由你了……毕竟小孩有自己的前途,可是 却受苦啦!” 大姐道:“没有受苦,是得到锻炼了。就跟上山下乡得到锻炼一样。其实,我 什么都会做,要不然怎么把孩子带大?” 大姐忽然记起她的女儿,说要给北京的女儿打电话,让她跟外婆说话。可惜二 姐家没有电脑,不然可以网络视频。社会进步了,人类联络越来越方便了,可是我 们却没有利用起来。我曾想过把母亲接到我家,让母亲在电脑里看看大姐一家,举 手之劳的事。可是今天拖,明天拖,拖到现在没做到。永远也没机会了。也许正因 为是举手之劳,我们才疏忽了。人就是这样! 电话接通了,用免提,大外孙女的声音响起来了。有点认不出来了,毕竟已经 到了要做母亲的年龄了。她一听外婆的声音,就叫:“妈妈她骗我!外婆您这不是 好好的嘛!” 她不知道她外婆的状况,她完全不知道。她又说:“妈妈,我这边都乱套了, 你却跑了!一个多月就生了……” 大姐啐道:“还有一个多月,还早呢!” 我们只盯着今天,明天都不可知了。 “生孩子好可怕!”大外甥女仍说。 母亲安慰道:“不怕,外婆都生了那么多个。” 大外甥女问:“是不是很痛?” 母亲道:“不痛,外婆教你,你就吃炒鸡蛋……” 这是母亲的妙招,她曾经教给我们,现在她又教给大外孙女。一代代传下去。 她是我们所有人之母。 她还要详细说,但她喘了起来。大姐连忙说我们全知道了,我们不就是这么做 的吗?那边对大外甥女说,外婆要休息。但是对方仍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还快 乐地笑。我们都要哭出来了。大姐不由分说把电话掐了,冲进洗手间。我只能先忍 着。大姐出来,眼眶里还湿湿的,我就也迫不及待钻进去,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 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二姐的女儿当场哭了起来。二姐出来喝道:“不想吃面就别吃,哭什么?这孩 子就是不想吃东西!” 母亲道:“你不要这么骂孩子。你呀,就是脾气不好!” 大姐故作风趣道:“面倒做得挺好,我以为都是妈妈做,她不会做呢!” 大姐这么说,等于承认了二姐的功劳。我连忙说:“当然了,要是换成我,都 不知怎么办了呢!” 我丈夫也道:“最不会做的是我家这位了。” 我撒娇道:“我怎么不会做?还不就因为你也做了些,心理不平衡呀?人家丈 夫都这么做的,要不然,我要你干什么?” 大家笑了。母亲也笑着,我们围着母亲吵吵嚷嚷,说着笑着。蓦地发现母亲又 昏过去了。我们知道她不行了。我让丈夫把女儿抱出去,赶紧去旋大氧气开关。可 是氧气已经不多了。只剩这一袋了,不,只有三分之一吧。我把旋钮旋到最大,氧 气袋明显地瘪软了下去。天哪,我要氧气!哪里有氧气卖?多少钱我们都买!可是 没有人卖给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把旋钮旋小。可是我又瞧见母亲 在抽气。我手在旋钮上旋来旋去,不知所措。母亲抽得越来越艰难了。她好像不在 抽了,但我感受到她是在身体里抽,已经微弱到不能在外表体现出来了。她一定更 加难受,她身体内部在进行着殊死搏斗。 我们瞧着母亲,无能为力。只能求这种搏斗快点结束。好了,好了,就要好了 ……我们心里念着。 氧气袋彻底瘪了,氧气光了。母亲也完全安静了。好了,好了…… 没有了动静。大姐拿手在母亲鼻孔上试了试,又从边上拿一张纸放在鼻孔下。 纸没有动。 我的手还停在氧气袋的旋钮上。是我害死了母亲!我叫起来。 大姐、二姐也哭了起来。她们也叫是自己害死了母亲。我们把母亲害死了。要 是我们不把母亲抬回家,她还不会死。至少医院还会给我们供应氧气!是我们害死 了母亲!我们都是刽子手!现在,我们都没有母亲了。天地苍茫。我们没有母亲了, 好可怜!大姐把我搂住,我也去搂大姐。大姐又把二姐搂过来。二姐顺从地被她搂 着,也哆哆嗦嗦摸上了大姐的肩,又搂住了我。我们抱成一团,号啕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