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从有了我之后,我父亲很少和我母亲做夫妻间的事。我母亲也总结出一条规 律,如果她不穿那条睡裙,父亲睡觉时跟没看见她似的。就在一次难得的酣畅淋漓 之后,母亲问父亲:“黄河,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这条裙子?”这时候的人往往 还处在云里雾里,还没下凡到现实的人间,似梦似醒。我父亲没回答喜欢人还是喜 欢裙子,他随意搭讪:“你穿这条裙子像金达莱。”说话的口气太随意了,随意得 就像这句话在他嘴里滚了一千遍一万遍,背得滚瓜烂熟,早就想说,种种原因又不 能说,不说又憋得难受,小心着,小心着,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溜达出来了。 我母亲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说:“黄河,金达莱是谁?” 我父亲自知说漏嘴了,忙掩饰:“不,不是谁,是花儿,朝鲜的花儿。”他要 是不加“朝鲜”还好,加个“朝鲜”就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母亲更起疑心了:“黄河,你可不是会说谎的人,你说实话吧,我不会怪你, 咱们夫妻这么长时间了,是有感情的,就是养条狗,这么长时间了,也舍不得一棒 子削死啊。” 这个比喻是损了点,但话糙理不糙,挺暖人心的。我父亲听了她的话,再也按 捺不住了,这些年金达莱一直压在他心里,思念是甜蜜的,但甜蜜的同时是郁闷的, 人想人,想死人。金达莱装在他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什么包袱最沉,心里包 袱最沉。他总想找个人絮叨絮叨,释放郁闷,宽宽心。谁是最合适最安全的人选, 他认为是我母亲——而且这事也最应该她知道,我父亲不愿再在妻子和金达莱之间 煎熬了。妻子毕竟是受党教育这么多年的政工干部——我父亲想我母亲看在夫妻的 情分上会对他宽大处理的。 我父亲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母亲。 这乞求代表着多少含意,我母亲读得懂,作为妻子,面对这个比她小、她又深 爱着的男人,她的心也有点软了。我母亲真诚地说:“黄河,你说吧,我会为你保 密的。”她见我父亲还在犹豫,她继续真诚,“一个人一生哪有不犯错误的,改过 来就是好同志嘛。” 我父亲就坦白了:“这个金达莱你认识,你那次负伤的时候就是她抬你过的江。” 我母亲想起来了,那是她刚到朝鲜不久,那时候江水刚要封冻,冰凉刺骨。记 得刚参加第一次战役,我母亲就负伤了,是一位朝鲜老大爷和一位朝鲜姑娘抬着她 向后方医院转移的。那情景跟电影《英雄儿女》一点不差,我母亲每看一次,心情 都无比激动,电影里朝鲜老大爷和朝鲜姑娘抬王芳过江,敌人的炮弹在他们前后左 右爆炸,他们顾的不是自己,而是王芳。电影里这个场面就是我母亲的亲身经历, 只是过的什么江她叫不上名了。到了后方医院,我母亲伤势比较重,就转回国养伤 了。但从此以后我母亲心里充满了对朝鲜人民的感激之情。 而我父亲他们先后数次打退敌人在飞机坦克掩护下的进攻,最后只剩我父亲一 人,阵地上轻重机枪全打坏了,手榴弹一颗不剩,爆破筒早就炸坦克用完了,他不 想当俘虏,纵身跳进了山涧。 后来,所有人都认为我父亲和阵地融为一体了。 于是,我父亲成了烈士,成了英雄。英雄的事迹传回祖国,掀起了学英雄的高 潮。英雄不在了,可英雄的未婚妻还在呀。我母亲在伤还没好利索的情况下,就担 负起替英雄作报告的任务。我母亲作为英雄的未婚妻,也格外地受人尊敬和爱戴, 我母亲没有让仰慕英雄的人们失望,她表示终身不嫁给别人,愿意和英雄的英灵终 身为伴。还举行了个结婚仪式,那天,她是抱着我父亲的遗像举行了婚礼。当时, 很多人为英雄、更是为这痴情的未婚妻流下了眼泪。 其实,我父亲跳下山涧就失去知觉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了朝鲜老百姓 的家里了。喂他水的是位漂亮的朝鲜姑娘,见他醒了,对他粲然一笑,这一笑温情 似水,美丽动人。我父亲的眼神和姑娘的眼神碰上了,当时我父亲就想,我死了还 是活着?我肯定死了,要不咋见到天上的仙女了呢?而且这个仙女怎么这么面熟啊, 好像在哪儿见到过。我父亲冥思默想,噢!想起来了,这不是救林政委的那个姑娘 嘛!我父亲想起来了,林政委负伤了,我父亲抱着林政委喊担架。一个朝鲜姑娘像 一朵彩云似的飘了过来,后面跟着朝鲜老大爷,手里拎着担架。姑娘过来就低着头 给林政委包扎,林政委挣扎着说:“我没事,我决不下火线。”我父亲发火了,粗 着嗓子喊:“赶快抬走!”他这一嗓子把姑娘吓得一哆嗦,她抬头,无助地看着我 父亲。那是一双结着像雨雾一样幽怨的眼神,我父亲的心一颤:知道他这一嗓子吓 着她了。他不是冲她发火,我父亲怎么向她解释呢,语言不通,我父亲只好轻柔地 在姑娘的肩上拍了拍。姑娘嘴角动了动,释然地笑了。 英勇的志愿军战士我父亲和美丽温柔的朝鲜姑娘金达莱就这样在我母亲的眼皮 子底下见面了。姑娘默不做声的小模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父亲的心里,正好和我母亲 的大刀阔斧、慷慨陈词形成鲜明的对比。姑娘拖着一条长辫子,穿一条朝鲜裙,上 身是白色,裙子是粉色,胸前的飘带在萧瑟的风中飘摆。她的身后硝烟滚滚,炮火 已把她的裙子熏染得面目全非,尽管这样,也掩饰不住姑娘的美丽。 我父亲握着金达莱的手说:“政委就拜托你了。” 当他转身向前冲去的时候,金达莱扯住了他,因为他的手也在流血。金达莱给 他包扎,那纱布还没系利索,我父亲就拎着枪冲向前去,临转身他竟还不由自主地 向金达莱笑了一下。 我父亲正想着,只听眼前的姑娘惊喜地喊着:“志愿军同志,你醒过来了!” 接着姑娘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怕试得不准,又俯下身子,用额头贴着我父 亲的额头试,她便大呼小叫:“呀,志愿军同志你退烧了。”我父亲长这么大,哪 经过这阵势,跟姑娘脸贴脸?想都不敢想。姑娘的头发都掉到他脸上了,嘴唇就差 那么一点点就碰到一起了,我的妈呀,幸福死了。临出国的时候,就抱一下我母亲, 还让我母亲谆谆教导一番,比臭训一顿还难受。 姑娘连比划带说,她叫金达莱。姑娘也认出了他,姑娘认为这是老天的安排, 战场匆匆一别,当我父亲转身冲向前去的时候,我父亲高大的身影在她眼前就再也 没有消失过。在金达莱的精心照料下,我父亲的伤情很快好转。在这期间,生活在 一个空间的男女,诸如用手试脑门儿温度,搀扶着走路,有意无意间手碰在一起, 不期而遇的眼神,种种这些马勺碰锅沿的事防不胜防。特别是我父亲,既躲避这类 事发生,又渴望这类事发生,他就在这躲避和渴望中拉锯和煎熬。在这种状态下他 呈现的憨厚样子,更撩拨起姑娘的爱慕之情。我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 着吧,等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金达莱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伤彻底好后,我父亲归队了。 按理说,我父亲和金达莱的故事到此也就结束了。 我父亲的归来,在志愿军队伍里又掀起了一个不小的高潮。消息传回祖国,首 先我母亲所在的部队一片欢腾,每个见到她的人都向她道喜,向她致敬,有人说是 她对英雄的一片真情感动了上苍,我母亲说是英雄的生命开鲜花。部队的首长也表 态,等英雄回来给他们再补一个热闹而体面的婚礼。 我父亲是英雄,是活着的“烈士”,我母亲觉得特长脸,她没看走眼,她就更 加思念她的英雄。思念怎么办?只好写信了。尽管我母亲心里思念得肝肠寸断,但 字里行间却看不出爱情的蛛丝马迹,信的内容无非就是国内的大好形势,再就是鼓 励我父亲立功杀敌的豪言壮语,就好像我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所有的赫赫战功都与她 的鼓励分不开的。唯一能看出他俩关系不一般的地方,就是开头和落款。你读头三 个字“亲爱的”,你能感觉得到这是恋人的信;再往下读,“黄河同志”,把距离 一下就抻长了。落款是:思念你的林桂兰同志。好好的“思念你的林桂兰”,偏偏 后面加上“同志”,净捡干的唠,还赶不上人家农村妇女,人家也不讲究个格式, 也不讲究个文明,上来就是,孩子他爹,俺想你,俺等你胜利回来搂着俺睡热炕头。 这信看了,即使睡在冰天雪地,心里也热乎。 那时候,前线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所有寄到前线的家信,战士们都抢着传阅, 而且是大声朗读,如果是未婚妻或者是媳妇寄来的信,那念起来就更有味道了,那 就得勒着嗓子,嗲声嗲气地念,有人还抢过去重“嗲”,直到信在每一位同志手里 过一遍,最后才落到主人的手里。信对前线的志愿军战士很重要,给战士们带来了 亲人的慰藉和温暖。我母亲当这么多年兵,她知道信到了前线是要公开朗读的,特 别像她和我父亲这样的“名人”。所以她写信时越加严谨措辞,越加慷慨激昂。久 而久之,战士们也就懒得看了。如果你的来信没人抢着看,好像很尊重你,其实是 很没面子的事,就像娶媳妇没人闹洞房一样没意思,闹过了头不行,不闹还不行, 一个道理。 我父亲从同志们嘴中得知,在大家以为他牺牲的时候我母亲就跟他举行了结婚 仪式,这已在志愿军中传为佳话了,战士们为之深受鼓舞,极大地激发了指战员们 的战斗热情,意义和作用大了去了。看起来和我母亲成双成对是早晚的事。再者说, 黄河,你也不能够啊,人家林政委哪样不如你,论职务比你高,论大小战役不比你 打得少,论情深意浓,更不用说,你都捐躯了,人家还跟你结婚。这样的媳妇你上 哪儿找去!咋的,你当了英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父亲这 样劝自己,就认了吧,心里就别想金达莱了。我父亲越是这样劝自己,越战胜不了 自己,金达莱越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甚至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即使金达莱在他 面前不说一句话,他也知道她的快乐和悲伤。一想起她楚楚动人的小模样,他就不 能抑制自己,他恨不能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呵护她,为她遮风挡雨。以前他不知道 什么是爱情,别人怎么描绘他还是不懂,但自从见到金达莱,他知道他有爱情了。 他即使不在金达莱家养那么长时间的伤,仅仅战场那匆匆一别就足够了,足够占据 他一生了,足够让他回味一生了。姑娘如叹息般抬头一望,那结着幽怨的眼神,我 父亲的眼里再也装不下第二张脸了。 爱情归爱情,但人得讲良心。我父亲坚认这个理,所以他也给我母亲回信,不 过,总是我母亲来的信多,他回的信少。我母亲不在乎我父亲回不回信,因为她知 道前方的战事紧张,我父亲没有时间写信。我父亲信的内容无非就是汇报战绩与战 况。我父亲的信写得规矩大方,开头总是“敬爱的林政委您好”,“敬爱的”虽然 里面有个“爱”字,但和“敬”字连在一起放哪儿都不犯碍,都能拿得出手。“您” 字用得也好,就比“你”字显得尊重,但正常人看了感觉上显得疏远,隔心,隔肺, 隔着肚皮,不亲,何况他们是这种关系,但我母亲喜欢。落款是“您的战士黄河”。 我父亲的第一封信这样开头和落款完全是试探性的,他以为我母亲在回信中会这样 说,“以后叫我桂兰就行”,可是我母亲没有这样说,而是欣然接受。所以我父亲 所有的信都是千篇一律这样开头和结尾的。 我父亲下决心,就让金达莱在他心里成为永久的珍藏吧。我父亲想,他跟金达 莱的事再发展下去,他是占不着理的,关键是爱情与纪律势不两立。再者说了,就 是跟金达莱发展下去,你能给姑娘什么承诺,真的能给人家幸福吗?想通了之后, 父亲主动给母亲去了封信,虽说是怀着愧疚的感情,但信中主要汇报的是这几个月 来的战绩,信中写道: 我志愿军历时七个月的战略反突击阶段胜利结束。我军经过连续五个战役的胜 利,从根本上改变了朝鲜战局,迫敌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为我们最后胜利打 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父亲知道我母亲喜欢听前线的一片大好形势,所以他信上报喜不报忧。其实 在他写这封信的时候,那是他们最艰苦的时候,虽然我志愿军取得了五次战役的伟 大胜利,但志愿军战线南移,运输线延长,后勤供应十分困难,许多同志因营养跟 不上而患了夜盲症。在这种情况下,团组织成立了若干筹粮小组。我父亲也在筹粮 小组中,并任小组长。团长说了,你们各小组尽一切办法筹集粮食,但不能抢,不 能骗,向朝鲜群众宣传政策,实行买卖公平。团长说反正我把政策交代清楚了,能 不能搞来粮食那是你们的能耐了。各小组听好喽,我这等米下锅呢,这可比攻山头 重要,哪个小组搞的粮食多我给他嘉奖,哪个小组搞不来粮食我处分他小组长。看 起来团长真急了,战士们得了夜盲症那还得了,就指望着晚上偷袭敌人呢。 搞粮食,谈何容易,正值春季,青黄不接。宣传政策,跟老百姓拉关系,对我 父亲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人不难,轻车熟路,那是在国内。现在是在朝鲜,语言不 通,还有各方面的原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父亲急中生智,想起一个人,谁呀? 金达莱呗!由金达莱在小组里向朝鲜群众作宣传,用美国兵的话讲,那不就OK了嘛。 我父亲请来了金达莱,果然工作好做多了,金达莱向老百姓们说:美国兵都打我们、 害我们,志愿军来了帮我们,还是中国好,志愿军好,可是他们现在没有粮食吃, 没粮食吃身体就垮了,怎么替我们打侵略者?老乡们,你们有粮食就贡献出来,志 愿军花钱买;让我们和志愿军共渡难关,共同把侵略者赶出朝鲜。金达莱可立了大 功了,经她一宣传,老百姓们纷纷拿出粮食。我父亲组筹集的粮食最多,别的小组 纷纷效仿,这样粮食问题一下就解决了,就能接上了祖国运过来的粮食。团长表扬 了我父亲,夸他跟朝鲜人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号召同志们要向他学习。团长一点 也没夸错,在筹集粮食这件事上,我父亲找金达莱帮忙,凭良心说,真没掺杂一点 个人私心杂念,完全是为了筹粮。后来事态的发展就不像那么回事了,这也不能赖 我父亲,像这种事,跟大自然一样都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没法评判对与错。 金达莱也是,粮食筹集完了,你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你该回担架队回担架 队,她没有,而是组织了一支文艺慰问队,前来慰问,还带来了慰问品,那可都是 宝贝:白菜、土豆、萝卜。这些东西来得可不容易,朝鲜老乡们储存了一冬天,在 敌人的炮火中幸存下来的。这回我父亲的脸上可有光了,团长见到他都直拍他的脑 袋,说你小子行啊,给咱团解决大问题了,跟老百姓的关系要搞好喽! 慰问演出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舞台就设在山坡下的一块空地上。其实也没什么 像样的舞台,大家围成个圈,中间就是舞台,靠里圈的就席地而坐,靠外圈的就站 着,大外圈的实在看不着,随便找点啥垫脚底下踩着,军民共联欢。节目进行得有 声有色,热闹非凡。 春寒乍暖,正值金达莱花开得漫山遍野,阵阵的花香给寒春带来一丝暖意。月 亮又圆又大,善解人意地挂在黑丝绒般的夜空,繁星点点,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我 父亲也陶醉了,这是他入朝以来遇到的最美丽的夜晚。望着天上的月亮,他想起了 家乡的月亮,他想家了,在山东老家,也是这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面,小麦 憋了一冬天的劲儿,正铆足了劲儿生长,现在有一虎口高了。 我父亲正在月光下浮想联翩的时候,一阵甜蜜的歌声飘了过来,我父亲抬眼一 看,嘿,是金达莱!她穿的这裙子也漂亮,上面是白色的,下面是粉色的,白色的 飘带在胸前,随着她的舞蹈很自然地飘来荡去;一条长辫子拖在身后,辫梢扎着一 条红绸子,随着舞蹈一会儿甩在身后,一会儿又搭在胸前。柔美的舞姿,甜美的歌 喉,娇媚的面容,金达莱今晚可真漂亮。 我父亲弓着腰,三扒拉两扒拉,从人缝钻进了里圈,到了里圈,挤个地方坐下, 目不转睛地看着金达莱,歌声飘在他的心坎上。 金达莱花呀,金达莱花, 疾风暴雨迎春来, 英雄的鲜血洒花下, 朵朵花儿开不败。 我父亲使劲鼓掌,巴掌都拍红了。战士们强烈要求金达莱再唱一遍。金达莱说 好吧,她还说她要和黄河连长一起唱。战士们起哄:好,好!连推带搡,把我父亲 推到金达莱身边。我父亲的脸腾地就红了,好在黑天,看不清。我父亲低着头,腼 腆地站在金达莱的身边,中间隔着八丈远。他这个熊样子,更激起了战士们的起哄 热潮,战士们喊,连长靠近点!我父亲也觉得不对劲,在祖国跟林政委唱二人转那 会儿多大方,大萝卜脸,不红不白。这怎么跟金达莱站在一起心里就簌簌的,像过 电。我父亲在战士们的催促下,把这首《金达莱花》来了一遍男女声二重唱,用汉 语唱的——金达莱在担架队,经常和志愿军打交道,也学会了一些汉语。 节目到最后,志愿军战士们和慰问队的同志们围成圈跳起朝鲜舞。跳着跳着, 金达莱拉起我父亲的手溜出了人群。 他俩一口气跑上了山坡,钻进了金达莱花丛。正跑着,一个花枝挂住了金达莱 的头发,金达莱哎哟一声停住了,我父亲就帮她择。我父亲高出金达莱一头,他就 那么扳着金达莱的头,因为跑得急,我父亲呼出的气吹拂着金达莱的头发。金达莱 的心就迷乱了,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幸福,一种没来由的委屈和忧伤就涌上了心头, 她就那样趴在我父亲的肩窝轻声地饮泣了起来。英雄的我父亲可以直面流血牺牲, 却承载不起一个柔弱女人的眼泪,他就慌了手脚,他就问怎么了,越问金达莱哭得 越厉害,趴在他的胸前就是不抬头。我父亲真的着急了,他捧起了金达莱的脸,这 时,又圆又亮的月亮刚巧钻出薄纱似的云层,我父亲的手就颤抖了,手里捧的是一 捧月光吗?不是的,是金达莱温情似水的眼光。我父亲就那样捧着,不敢撒手,怕 一撒手就散了。 他们在金达莱花丛中徜徉。我父亲竟然一点也没想起他刚刚给我母亲写过一封 信。更可气的是,他临回营地还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金达莱,等着吧!等着英雄的 黄河来接你。对金达莱来说,这句话能不能实现都不要紧,她只要拥有这句话就足 够了。而我父亲为了这句话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回到联欢会现场刚好赶上联欢结束,我父亲再看到战友们的时候,顿时知道他 错了,他的承诺,基本上是空话。如果明天捐躯了,倒好了,不然,这错误可就犯 大了。他希望有人发现他的事,然后审问他,批评处分他,那样他心里会好受些, 可是,战友们还像平常一样,那么爱戴他,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自从这个夜晚之后,我父亲心里既痛苦又甜蜜,还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忧伤。他 被这个痛苦折磨着,他觉得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金达莱,唯独没想 到对不起我母亲。所以,这以后的战斗中他更舍生忘死,以弥补内心的愧疚。但适 得其反,越是这样,他立功的次数就越多。一想到喜报频频传回祖国,我父亲的心 里更难受。最要命的是,他一边恨自己,一边思念金达莱。 那片金达莱花丛就这样成了我父亲回忆和忧伤的落脚点,看起来他这辈子也别 想走出这片金达莱花丛了。 我的年轻的父亲动了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