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腰岭人,确实把春天分为小春天和大春天。小春天就是初春污泥浊水横行的 时节,这时的春天乍暖还寒,给人半阴半阳的感觉;到了大春天呢,真正是风和日 丽了。那时道路干爽了,草绿了,花打骨朵了,燕子来了,南窗下暖风阵阵。一到 这时节,小腰岭人就不爱回屋睡觉,因为星空也变得好看了。 小腰岭的小春天大抵是在每年四月的中下旬,而大春天则始于五月。一般来说, 人们在小春天就开始翻地,运送积肥,擦拭农具;到了大春天,就要播种了。 苏校长连挑了三担水。他每挑回一担,天也就衰老一层。等他把缸灌满,天已 老气横秋了。黎素扇洗完了衣服。他们点起蜡烛,一起做晚饭。合图坐的椅子掉了 条牚儿,他声言不用请木匠,自己就能修上。他里出外进的,一会儿去仓房取锯和 斧子,一会儿去抽屉里翻钉子和锤子,忙得不亦乐乎。彩鳞呢,她正把课本和文具 一样样地往一个三角布兜里装,她的书包没干之前,她得提着它上学。书包四棱四 角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而三角布兜,却给人贼头贼脑的感觉。彩鳞往里面摆 书本的时候,就有点不信任它。果然,拾掇好东西后,她试着拎了一下,三角布兜 里面的书本便乱成一团。它们就像是一群无赖,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彩鳞撅着嘴, 抽出一支铅笔,放到膝头折断了。她生气的时候,喜欢糟蹋东西。 黎素扇从坛子里取出一块腌肉,切成薄片,摆到盘子上,覆上花椒和辣椒,放 到笼屉蒸上。之后,和了一块面,烙起葱花油饼。 苏泽广说:“今天菜好,我想喝两盅。” 黎素扇说:“你不说我也会给你烫壶酒的。”她看了看丈夫,取出擀面杖,说 :“我也想喝几口。” 苏泽广学会喝酒,是在他养猪的时候。那时无所事事,闷得慌。他跟畜牧局的 兽医常聚在一起,喝得云里雾里的。 有一次他喝醉了,把酒桶里剩下的二斤白酒搅拌在猪食里,喂给了一头种猪。 结果这头猪醉得连几步之遥的窝都回不去了,睡在了猪食槽子旁。第二天早晨,苏 泽广醒了酒去喂猪的时候,发现它还呼呼大睡着,便用木杆扒拉它。可是种猪只是 哼哼,起不来。苏泽广一看放置在猪栏外的空酒桶,知道自己把种猪当作酒友了。 这头猪从那以后,就不爱吃食儿,一天天地掉膘。苏泽广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可能 出在酒上,就悄悄将猪食淋上一点酒,前去试探,结果种猪对掺了酒的食儿大为青 睐。苏泽广找到症结后,委实吓着了,他供自己喝酒都难,如果再加上一头猪,还 不得倾家荡产啊。从那以后,他就给种猪戒酒,可是这猪一闻猪食没有酒味,吃个 三口两口的,就回窝了。等到第二年春天,它瘦得肚子松松垮垮的,走路直打晃儿, 虚弱得无法交配。畜牧局的人一看它废了,就把它卖给青峰屠宰厂,供人食用了。 苏泽广沦为酒鬼后,不仅害了畜牧厂的种猪,还害了彩鳞。害那头猪,他当时 就意识到了;而害了彩鳞,是这几年才察觉的。 “你喝了酒就是个兽,没命地要我!”这是黎素扇诉说那些年的委屈时,私下 里常跟苏泽广抱怨的一句话。苏彩鳞,就是那个时期出生的。她一两岁在襁褓中的 时候,还看不出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咿呀学语,会哭会笑。到了三四岁,她的 贪吃贪睡,让苏泽广隐隐担心。而五六岁以后,彩鳞的弱智渐渐显现出来。她练习 查数,从一到十后,就开始发蒙,永远数不过十一的关口;黎素扇让她搬个板凳或 递杯水,总要吩咐两遍,她才能明白。而且,一旦什么事情不对她的心意了,她就 毁坏东西,用剪子铰掉裤腿,摔镜子,砸碗,把蜡烛扔进灶里当柴烧了,等等。直 到这时,苏泽广才明白过来,自己酒后的发泄,酿了苦果。从那以后,他很少碰酒。 就是前年落实了政策这么高兴的事,他也只是微微沾了沾酒。他觉得对不起老婆和 女儿。 彩鳞上了三年小学,一直蹲级,现仍在一年级跟毛头小孩混着。小腰岭的孩子, 知道她缺心眼儿,所以轮到自己值日时,为了偷懒,就夸彩鳞扫地扫得好,彩鳞一 高兴,便挽起袖子,帮着值日。只要你看见她灰头土脸地回来,就知道她又帮人干 活了。 苏家的饭菜摆上桌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合图一见腌肉和油饼,叫了声:“真 哏儿啊!”拿起一张油饼就吃。彩鳞一见哥哥吃上了,也赶紧抓起一张油饼。两个 孩子抢着吃的时候,苏泽广换上一支蜡烛,黎素扇则斟好了酒。孩子在场,他们不 好说什么,碰杯的时候,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对方一眼。黎素扇的目光幽幽的,哀 怨重重;苏泽广的目光柔柔的,万般不舍。 他们干了一杯,又一杯。合图边吃边用屁股晃着椅子,炫耀修好了它,那把椅 子也就仿佛处于震中,稳当不下来。然而好景不长,只听“哗啦”一响,那条牚儿 又掉了。椅子一瘸,合图的头磕在了桌角上,气得他蹦了起来,踢着它直骂:“你 个小春天养的,作践我不是?明儿老子劈了你烧火,再做把新的!”骂完,才觉得 额头疼,他苦着脸,一边用手揉着磕青的地方,一边说:“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 我要被气成林冲了!” 黎素扇和苏泽广一听这话,忍不住笑了。 彩鳞打着嗝问:“哥哥,林冲是小腰岭的吗?” 合图龇牙咧嘴地说:“他呀,八百年前路过小腰岭,嫌这儿太冷,就打这儿上 了梁山了!” 彩鳞不知道梁山在哪儿,更不知道八百年前是个什么朝代,距今有多远,她扳 着手指头算了半晌,没有弄明白,有些失落,合图一离座,她就打着呵欠回自己的 小屋了。 孩子们走开了,夫妻俩就敢说知心话了。 黎素扇说:“你估计,能出什么事儿?会不会偷偷把你们下放到哪里去?” “我们这三个人,有两个是刚刚落实了政策回到教育岗位的,另一个呢,是刚 成立的招生办的主任。你说能不能是高考出了问题?”苏泽广探询地问。 黎素扇在生产队当出纳员,她虽然初中毕业,文化不高,但脑子活泛,她说: “恢复高考才两年,不可能又取消了吧?就是取消的话,别说是小腰岭和青峰,就 是全中国的学校,哪一个跑得了?干吗单单找你们三个?” “说得也是,当时恢复高考,下发的可是红头文件。”苏泽广说,“不过为什 么招生办主任要跟着去呢?” “能不能是夏老三家的孩子出了事儿呢?”黎素扇说,“你忘了,去年夏杰考 上了沈阳的一个军事学校,人家不是来政审了吗?” “他呀,学的是机密专业,当然得政审了。”苏泽广说,“他家成分好,又没 有海外关系,政审早过关了,要不也不会录取他。” “那我看这事跟高考还是没关系。”黎素扇说,“咱小腰岭不就出了这么一个 大学生吗。” “是不是落实了政策的人,还得回头看啊?”苏泽广说。 “什么叫‘回头看’?”黎素扇问。 “就是对照检查那些年劳动锻炼时,是不是有什么过失。”苏泽广说,“我们 那些人,有的去粮库看库,有的去酒厂酿酒,有的去工厂抡大锤,大家干那些活是 外行,没少出错啊。我就听说,吴校长弄坏过一台机床,王中健不会使酒曲子,几 缸酒没发酵好,酸得不能喝,白白倒掉了。秦校长看粮库的时候呢,有一夜睡过去 了,小偷溜进粮库,盗了好几麻袋玉米呢。” “哎呀,我想起来了,你因为喝多了,不是害了一头种猪吗?”黎素扇说, “不过这事不就是你知我知吗?” “有一天我跟刘兽医喝酒,一高兴,就把这事给秃噜出去了。说完,我也后悔 了。不过畜牧局的头头没找我的麻烦,看来刘兽医没有出卖我。”苏泽广说。 黎素扇放下酒杯,说:“喝多了嘴不把门是不是?看来酒不是好东西,喝它惹 事啊。这刘兽医调走有五六年了吧?也不知他离开小腰岭前,跟没跟别人说这事。” “哪知道呢。就是说了,咱也没辙。真要追究起来,我认错就是了。大不了赔 一头种猪。”苏泽广叹了一口气,说,“只求别给我上纲上线,说我破坏社会主义 生产力就行。” “你还真是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力了。”黎素扇笑眯眯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说,“那头种猪要是不让酒害死,你想想,它能与多少母猪交配,能产下多少猪崽 啊。要是按它可能生下的猪崽赔偿,起码有百八十头,我看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赔 不起。” “你就知道火上浇油!”苏泽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们党总该懂得, 一个知识分子比一头种猪更重要吧。” “对我来说是这样哩!”黎素扇打趣着丈夫,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来,咱干一个。想不明白什么事儿,今儿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苏泽广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于是两个人放松下来,一意吃喝。黎素扇喝多了, 手脚就不安分了,她一会儿哼着小调用指甲去掐烛花,一会儿又从桌下伸出脚,踢 丈夫一下,甜蜜地挑逗着。苏泽广觉得烛光下微醺的妻子就像燃烧在桌角的蜡烛, 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温柔。他想快些把妻子搂在怀中,于是赶紧帮着捡桌子,刷碗, 烧洗脚水,铺上被褥。当一切收拾停当,他去拉窗帘的时候,发现月亮已到中天, 好像天已经把话说尽,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苏泽广拉上窗帘,吹了蜡烛。屋子 陷入了黑暗,但他明白,另一种光明就要出现了。他用胸中的火焰,很快点燃了妻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