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黎素扇跟苏泽广结婚了,王统良也娶了女人。他老婆很能生养,每隔两三年, 就要给王家添丁进口。这样,四十多岁的王统良,有六个孩子了。因为黎素扇,苏 泽广平素很少跟王统良往来,他们在路上碰见了,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所以王统 良见苏泽广登门,十分愕然。他以为孩子在学校闯祸了,苏泽广一落座,他就问: “是哪一个干坏事了?”见苏泽广不说话,他判断:“不是老二,就是老四,这俩 东西不是省油的灯!” 苏泽广连忙说,他今天来,不为公事,而是私事,这私事得喝了酒才能张开口, 说着,把酒和罐头呈上。 “哎,你来喝酒,还用得着拿这个吗?太见外了!”王统良赶忙去了灶房,大 声吩咐老婆:“把仓房里剩的那半只兔子拿来,红烧了,再切上一盘猪皮冻,掂掇 几个菜,我和苏校长要喝点儿酒!” 王统良回到屋子后,苏泽广问:“你又去山里套兔子了?” “前一段闲着没事,偷着下了几个套子。大前天溜套儿去,发现还真逮着只兔 子。”王统良说,“可别让森管所的人知道,又该上门罚款了。” 苏泽广笑着说:“放心,哪能说出去呢。” 王家有四个在校生,以往他们放学回家,会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一样,打打闹闹 的,窜来窜去。今天他们发现校长在自己家,吓得不敢吭气,猫在后屋,装模作样 地写作业去了。只有六岁的老五和三岁的老六,还溜进屋子,蹭在爸爸身边。苏泽 广和王统良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连小孩子都觉得无趣,老五老六又纷纷跑 到灶房去了。那里煎炒烹炸的,显然比屋子里有意思得多。 天黑了,王统良的老婆把八仙桌子支在炕上,点起蜡烛,将菜一样样地端上来。 小腰岭的风俗,但凡家中来了贵客,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他们要么等到客人 离席后吃剩的,要么在盛菜时,从每样菜中扒拉出一点,偎在灶台前吃。苏泽广一 看菜码很大,就对王统良的妻子说:“弟妹,多给孩子拨些菜,我和统良吃不了这 些。” 王统良的女人高个子,长脸,宽肩阔胯,浑圆的屁股。她脾气好,能吃苦,为 人实在。听苏校长说让她再拨些菜给孩子,她真的去灶房取来一只空碗,每样菜又 夹了些,说:“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小崽子太多,不够吃的时候,他们会打起来。” 她夹完菜,放下筷子,端着碗出去了。王统良小声对苏泽广说:“我这婆娘,实心 眼儿,你要是再喊她进来夹点儿,她还会拿个空碗来的。” 苏泽广笑了,王统良自己也笑了。他们在笑声中干了第一杯酒。 王统良说:“泽广,说吧,你一进来就拧着眉,好像又回到了喂猪的那些年。 遇到什么难事了,只要我能帮的,没说的!”他拍着胸脯说。 苏泽广一五一十地,把紧急会议的通知悄声告诉给王统良。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王统良“啪”地放下筷子,说,“把你们招到兴林, 然后悄没声地下放到哪里去?” “我怕的就是这个呀。”苏泽广说,“也许这一去,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呢。” “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也是,说风光挺风光的,说倒霉就比谁都倒霉!”王统良 说,“可怜素扇跟了你,吃粉笔灰不说,还过不上个安生日子!” “要是我万一出了事,回不来了,我想求你帮着照看家。”苏泽广说着话时, 额头沁出汗,说,“别人我信不过。” 苏泽广求助于王统良,是经过反复思谋的。他想王统良毕竟爱过黎素扇,爱过, 就会在心里留有余音,愿意帮助她;其次呢,王统良是个正人君子,家庭和睦,这 样的男人不会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会有失身的危险。 王统良沉默片刻,喝了口酒,突然说起打猎的事情来了:“泽广啊,我这辈子 打得最了不起的一次猎,是二十一岁的时候。那年春天,我在乌玛河下游的一个沟 塘子里,下了几只套。半个月后,我去溜套,发现套住了一头小黑熊,它已经死了。 我没有摘套子,想等它腐烂了,用它做诱饵,逮个大动物。这样,我在小黑熊旁边, 又下了几个大套。好嘛,五天后,果然套着了一只鹿!那是只母鹿,还活着!它一 见我,就转过头,好像生我气的样子。我跑到它面前,让它正眼瞧我,猜猜它怎么 着?它竟然低下头,还是不看我!我明白,它心底鄙视我,我用死去的猎物引诱了 它,它不服气啊!于是,我把它被套住的那条腿,从铁丝套中卸下来,让它拔脚走。 它一开始不相信我放它生路了,站在原地,动着蹄子,就是不迈步。我在它身上拍 了一下,示意它走,它这才怯生生地一颠一颠地走了。不过它刚离开沟塘子,又返 回身,从灌木丛中露出头,慢慢朝我走来。在距离我三五米左右的地方吧,它停下 来,定定地看着我。它那眼睛啊,湿漉漉的,含着情,我从没见过世上有这么美丽 的眼睛啊,真是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我知道,它临走前,想来谢谢我。我冲它 拱了拱手,表示领情了,它这才转过身,朝灌木丛去了。这回它是跑着走的,它不 是怕我再伤害它,估摸着好几天没跑了,它去林子里撒欢了!泽广,你说,这是不 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次猎啊?” 苏泽广明白王统良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他无限感激地说:“素扇和我家孩子, 有靠山了。” “你放心吧,有我家吃的,你家就饿不着!”王统良说,“谁要是敢欺负你老 婆孩子,我就让他有今天没明天!” 王统良话说至此,苏泽广也就不需要再嘱咐什么了。他们一杯连着一杯喝酒, 不仅把自己喝红了脸,月亮的脸也红了。这时灶房里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王统良 没有下桌,将头朝向灶房,大声吆喝老婆:“桂香,小崽子怎么了?”女人高声回 答:“老二老四在外面玩儿,老二这个混蛋,把老四推泥坑去了,滚了一身泥水, 我打了老二一巴掌!”王统良笑了,对苏泽广说:“这娘们儿,收拾孩子也不挑个 时候。” 既然事情安排妥当了,苏泽广想早点回家,王统良也不多留他。他送苏泽广的 时候,打着手电筒进了仓棚,取了一捧狍子肉干出来,塞到苏泽广的衣兜里,说: “小崽子要是知道有肉干,早给我偷着吃了!嘿,我把它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你带着,明儿路上吃吧。” 苏泽广谢过王统良,回家了。村路上少见人影,他贴着边儿走,生怕脚下打滑。 每当他经过那些有狗的人家,狗会在院子里“汪汪”叫上两声。苏泽广想,自己家 也该养条狗,狗在看门上,顶得上半个男人啊。因为是晚饭时节,村落里炊烟袅袅,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气息。苏泽广路过学校的时候,很想听上一曲手风琴。他迈 进校门,不过还没走到音乐教师的宿舍,又折回身。他怕自己一身酒气地去敲人家 的门,会让人误解了。 苏泽广进家时,黎素扇正用烧炭的铁熨斗,熨着中山装。合图和彩鳞坐在炕沿 下,借着亮儿,看小人书。他们一见爸爸回来了,快乐地扑过来。 合图说:“爸爸,妈妈说你明天要去兴林,能不能给我买个望远镜回来啊?” “你要望远镜干什么?”苏泽广拍着儿子的肩膀问。 “我要看天上的鸟和水底的鱼!”合图说。 彩鳞说:“我要泡泡糖,要十块!”她举起两只手,晃动十指。 “你怎么不要十二块呢?”合图问。 “你真笨,一个人只有十个手指头,比画十二,能够使吗!”彩鳞的话,惹得 合图嘿嘿笑起来。 苏泽广一边从衣兜往出掏狍子肉干给彩鳞吃,一边对合图说:“到后屋去,爸 爸有话跟你说。” 合图一进后屋,就坐在他刚修好了的椅子上,晃悠着腿,神气地说:“爸爸, 它再敢磕着我的头,我就锯了它的贱腿!” 苏泽广拎了只小板凳,坐在儿子对面。儿子坐得高,像个主子,而他坐得矮, 倒像个仆人。 “合图,爸爸这次出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十五岁了,也算半个男子汉 了,该顶天立地了。”苏泽广顿了顿,说,“万一爸爸不回来,你得照顾好妈妈和 妹妹。” “你不是去开会?”合图警觉地问。 “是开会。”苏泽广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怕有什么意外,你懂吗?” “你是说这个会,还不知道是好会还是坏会?”合图一针见血地说,“要是坏 会的话,你又得像前些年去养猪了?” “养猪那算是好的,守家在地的。”苏泽广说,“我怕万一有什么新精神,把 我们一火车给拉到新疆修路或是去哪个农场种地,一时就难回来了。” 合图低下头,不吭气了。他思谋片刻,突然抬起头,说:“爸爸,要是你在外 头待的年头长,你再回来时,我是不是也得有孩子了?” 苏泽广真是哭笑不得,他觉得儿子还不立事,把家托付于他,是徒劳的,便失 望地起身。然而他刚要离开,合图突然跳下椅子,吹灭了桌前的蜡烛,“扑通”一 声跪在地上,抱住苏泽广的腿,在黑暗中说:“爸爸,你放心吧,你要是不回来, 我管这个家!我帮妈妈劈柴、挑水、种地,不让彩鳞受欺负!我再养上一条狗,这 样夜里坏人就不敢上咱家!” 苏泽广的眼泪“哗”的一下夺眶而出,他拉起合图,哽咽地说:“好儿子!” 黎素扇熨好了中山装,正把它们往衣架上挂。刚才苏泽广进屋,她连个招呼都 没打,满怀怨愤的样子,而现在,她和颜悦色地对丈夫说:“锅里有热水,烫个脚 吧,解解乏。” 彩鳞困了,回屋去睡了。夫妻俩洗完脚,吹了蜡烛,钻进被窝。黎素扇偎在苏 泽广怀中说:“你去王统良家,跟我直说不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他家了?”苏泽广问。 “在小腰岭,只有他这个爱打猎的家中才有狍子肉干啊。”黎素扇说。 “难怪他年轻时看上你了。”苏泽广紧紧地搂住妻子,说,“聪明女人谁不爱 呢。” “我要是聪明,就不嫁你了。”黎素扇颤着声说,“跟个知识分子过日子,提 心吊胆的!” 苏泽广摩挲着妻子的秀发,说:“你可要身体好好的啊,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 能吃药好了的,最好别去打针。我听说,卫生所的柴医生,自打死了老婆后,一见 女病号,两眼就放光。不管大病小病,动不动就让人打针。一打针,就能摸女人的 屁股啊。” 黎素扇“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这可是老虎屁股,他休想摸!” 苏泽广热切地亲吻着妻子,喃喃说:“这么好的老婆,真是舍不得……” 那一夜苏泽广似乎把身上的力气都耗尽了,他们缠绵了半宿,以至于第二天乘 汽车去青峰的时候,他两腿发软,连旅行箱都提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