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泽广走后的第二天上午,黎素扇去豆腐房换豆腐,碰到了去挂马掌的老木。 他“嘿哟”了一声对黎素扇说:“真是稀奇了,我看见王统良往大地运粪肥,没送 到自己家的地,而是你家的!你家买了他家的粪不成?” 黎素扇“啊——”了一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含糊其词地说:“可能泽广 跟他买的粪吧,男人间的事情,也不跟我们女人说。” 合图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自从父亲走后,他每天早早就起来劈柴,烧火。他 挑不动满桶的水,就半桶半桶地往回挑。每到放学的时候,他总是等着彩鳞,一起 回来。晚睡前,他要检查院门闩得牢不牢,再查看炉子的火和各屋的蜡烛是否熄灭 了,以免引起火灾。有一天黄昏,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说:“妈,出奇了!我跟 福生刚才去大地捕鸟,看见咱家的地里有好几堆猪粪!地里的蒿草也没了,收拾得 干干净净的,我猜这是神仙下凡了!” “神仙也真是的,要送送座金山,送猪粪做什么!”黎素扇跟儿子开玩笑。 “神仙看咱家的大地最缺这个呗。”合图很认真地说。 解冻时节的泥泞就像一个个流脓的伤口,治疗这伤口的,是阳光。只要天气持 续晴好,这伤口的面积就会逐渐缩小,直至结痂。苏泽广走后,小腰岭始终春光烂 漫,短短五天,路上的泥泞萎缩了,人们走路时敢挺胸抬头了。这天中午,从青峰 过来的长途客车上下来一个人,他就是穿着中山装的苏泽广。他提着大旅行箱,神 采飞扬地回家。那正是放学时刻,合图和彩鳞看见爸爸,欢天喜地地奔过去,迎着 他回家。 黎素扇刚做好午饭,看见丈夫平安归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平静地往桌上端饭。 苏泽广打开旅行箱,把给家人的礼物一样样地往出拿。合图得到了望远镜,彩 鳞得到了一盒泡泡糖,他们都是如愿以偿。黎素扇呢,她得到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的 确良衬衫。当苏泽广抖搂着它,给黎素扇展览的时候,她说:“我整天围着锅台转, 白衬衫不抗染,哪有机会穿?” 吃过午饭,合图和彩鳞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了。黎素扇问苏泽广:“究竟是啥会 啊?虚惊了一场。” “说了你也不相信。”苏泽广喜滋滋地说,“招我们去,看了两场电影。” “看电影?”黎素扇挑起眉毛,说,“青峰又不是没有电影院,何苦折腾到兴 林,连来带去好几天,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的,耽误工夫又浪费钱。” “青峰电影院,放的都是公映的电影,我们看的呢,是内部电影。外人看不到 的!”苏泽广得意地说。 “啥电影?”黎素扇问。 “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出去说啊。”苏泽广说,“一部国产片,费穆导演的 老片子《小城之春》,另一部是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 “它们讲的是啥呀,不让大家伙看?”黎素扇问。 “《小城之春》讲的是爱情,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爱,对了,就像你,不是也 有两个男人爱吗?那里面的女演员很有气质,看了让人忘不了!这片子拍得伤感, 颓废,但看了让人动心啊。《山本五十六》呢,讲的是二战时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 官的故事,他叫山本五十六,他策动偷袭了珍珠港,美国人恨他,可是日本人爱他。 最后,他死在战机上。” 黎素扇根本不知道山本五十六是谁,更不知道珍珠港在哪里。她叹了一口气, 惆怅地说:“这世道是不是要变坏啊?男女胡搞的电影也放,小日本子那么坏,还 演他们的故事。” “这是好事啊,大好事!说明思想解放的时代到了,再不会搞运动了!”苏泽 广亢奋地说着,从旅行箱里翻出两盒过滤嘴香烟和一本书,说是要上班去。离开学 校不到一周,他想得慌。 黎素扇指着香烟说:“你不抽烟,这是给谁买的?” “统良啊。”苏泽广说,“我把你托付给他,虽说他还没有照顾你,但他答应 了,我得谢谢。” “那你上咱家大地看看吧。”黎素扇说,“那都是统良这几天做的。” “他做什么了?”苏泽广问。 黎素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那本书问:“什么书?” “歌本。”苏泽广说这话时,神色有点不自然。 黎素扇明白这歌本是给谁买的,她“哼”了一声,取过歌本,翻了翻,没说什 么,又递还给他。 这天傍晚,苏泽广下班后,看过自家的大地,很气馁。他明白这些粪肥在妻子 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他去王统良家送香烟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统良见着苏泽广, 淡然地说:“回来了?”苏泽广犯了罪似的垂下头,说:“回来了。”王统良说: “回来就好。”苏泽广尴尬地笑笑,把香烟呈上。王统良说:“我家一帮崽子,再 抽烟,哪养活得起?早把它戒了。你拿回去送别人吧。” 苏泽广从王统良家出来时,步履沉重的。他本想谢谢那些粪肥的,可最终还是 没有张开口。回家后,他发现摆在餐桌上的,并没有他想象的七碟八碗,只是两个 素菜,一盆大饼子。而且,也没有酒。吃过饭,黎素扇吆喝合图烧洗脚水的时候, 他说:“爸爸回来了,不该我管家了。”打了声口哨,拿着望远镜出去玩耍了。 那个晚上,黎素扇推托身体不舒服,睡在自己的被窝。苏泽广在暗夜中几次试 探着把手伸向她,她都装作浑然不觉,动也不动。只是有一次他手重了,黎素扇火 气十足地吼了声:“老实点儿,我累!” 小春天过去了,大春天来了。冰雪完全消融了,小腰岭的村路上,再也没有因 泥泞而跌跤的了。人们在春光中忙着翻地,下种。一连多日,黎素扇对苏泽广都爱 理不睬的,他憋屈得慌。有天晚饭,苏泽广喝起了闷酒。他想等着合图吃完离开后, 跟黎素扇谈谈。彩鳞在场,他是不忌讳的,他不认为她能领会他们的谈话。 合图终于吃完回后屋了,苏泽广呷了一口酒对黎素扇说:“我这次从兴林平安 回来了,好像不称你的心意?你是不是巴望着我出事,好有人帮着你过日子?我在 这个家,是不是多余的?!” 黎素扇反唇相讥:“谁说你是多余的了?我是不给你吃了,还是不给你穿了, 你说清楚!” “你身为妻子,不和我睡一个被窝了,这对我是最大的不公!”苏泽广重重地 把酒盅蹾在桌上。 “凭什么非要跟你睡一个被窝啊?”黎素扇冷笑一声,“法律有规定吗?” 苏泽广气得七窍生烟,他正要发作,彩鳞忽然打了个饱嗝,用筷子敲着碗对父 亲说:“吵吵什么,妈妈不和你一个被窝睡,我和你一起睡!” 黎素扇和苏泽广僵在那里,想笑,却笑不出来。从窗口飘进来的大春天的晚风, 吹得烛火摇曳。好像它们知道夏天要来了,提前为苏家备好了一把金色的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