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医生一个礼拜接待了三个特殊病人。所谓特殊病人就是未婚先孕的女子,在 肚子大起来之前把娃娃刮掉。镇上就这么一家私人诊所,王医生人可靠,技术也不 错,找王医生找对了。一般情况下王医生不干这种事,王医生口碑好就好在这里, 王医生有良心。话不多,心里亮亮清清。王医生虽然是个医生,人还是比较传统的, 用王医生自己的话说,这种事损阴德。小镇没秘密。大家印象中仅有的几次刮娃娃 都是王医生推脱不了的。也就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病人,具体地说是把人家姑娘弄 病的那些男人,谁都惹不起。王医生干瞪眼没办法,病人轻松了,王医生轻松不起 来;王医生要难受好几天。王医生的女人心疼男人,那几天就尽量做好吃的,就买 当地人家养的土鸡,就把王医生的状况传达给大家,大家就觉得王医生是个善人。 男人们就说王医生心太软,刀子在自己手里攥着,手硬一些嘛,看他还胡骚情不胡 骚情,看她把腿夹紧不夹紧?这就是男人,死皮不要脸的男人,把女人害成这样子, 还说这种话。男人们抽烟不接话,事情又不是自己弄下的,就没必要接这个话茬子。 能干这号事情的男人,都是些啥人?反正不是善人。要说善人,还数王医生。这不 是害人家王医生哩嘛。 王医生还记得礼拜一大清早他心里就乱慌慌的,心跳得那么快,就像得了心脏 病,王医生除了视力不好没啥毛病,基本上是个健康人,王医生不可能得心脏病。 可心脏这么慌慌,不是个啥好事情。王医生穿上白大褂的时候,愣头愣脑地望着街 道,一只袖子没穿上。他女人一直给他打下手。他女人就说:不舒服就歇上一天。 他女人要去关门,他不让,他穿上另一只袖子,出去了,在诊所门口站一会儿,伸 了伸胳膊。街上已经有人了,三三两两,跟王医生打招呼。相邻的杂货店也开门了。 小镇嘛,有人打扫卫生,还是脏兮兮的。王医生一身干净的白大褂,往门口一站, 整条街都豁亮多了。王医生就像是古代店铺的酒幌子,就像现代生意人的广告牌, 在门口站两分钟,就等于广而告之,诊所开门了。王医生就进来了。 里边地方不大,分里外两间,王医生坐外边看病,王医生身后有两张单人床, 一个打吊针用;另一个给病人查病用。里间也有一张病床,给疑难病症用的。里间 外间用砖墙隔着,不是一般私人诊所那种白布帘子一拉,病人没安全感。王医生这 里还是比较讲究的,药品器械也在里间放着。整整一天都是打针吃药的小病号,最 重的也就是打吊针,一两个钟头,两三个钟头。不太忙。王医生的心情也就好起来 了,跟病人说说话,把早晨的心慌慌给冲淡了。王医生的女人总是忙里偷闲,病人 打吊针或病人少的时候,回家做中午饭。家就在诊所后边的小院子里。在背街,有 条小巷子,几步路就到,做好饭,王医生抽空回去一刻钟解决问题。夫妻配合默契。 王医生绝不在诊所里吃饭,端个饭盒或大碗,像其他地方私人小诊所里那些医生, 在药水味里大嚼大咽,人家王医生比较正规,不是讲究,是正规,镇上的人都认后 边这个,人们对正规相当看重。这就是人气,王医生人气旺。加上不错的医术,你 说人家王医生这个人,有啥说的。看不了的病,王医生就实话实说,介绍县医院, 地区医院哪个科,哪个大夫,连怎么挂号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按王医生交代的去办, 绝对没问题。让人放心呀。 王医生就这么不紧不慢过了一天,王医生都解开了白大褂上的扣子了,王医生 脸上都有了淡淡的笑,笑容就堆在嘴角,王医生平时很少笑,王医生属于那种不笑 也让人感到亲切的人,任何细微的笑容都证明他相当开心了。王医生都准备脱下白 大褂,胳膊都抬起来了,心里都嘲笑自己过于敏感,早晨那种不祥之兆没有结果呀, 是不是神经过敏呀,王医生又笑了一下,无声的笑,依然挂在嘴角,还没散开呢, 外边就进来一个人。这人是镇政府的一个干部,不是镇长书记是某个部门的负责人, 很严肃的一个人,中年人,我们不好意思透露人家姓名,就叫他镇干部。镇干部一 脸严肃,说的事一点也不严肃,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也不让王医生白干,话刚说 完,就把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镇干部太会挑时间了,下班的前一分钟来找王医 生,完全在上班时间以内,一分钟前就是一分钟前,你没话说。付的钱不多不少, 就是在公家医院也是这个价。镇干部严肃认真,前后不到一分钟,就走了。王医生 很奇怪,他的心脏好好的,不快不慢,节奏极好,可见他还是一个医生,担心归担 心,生气归生气,真正到干活的时候,还是很敬业的。镇干部了解他,镇干部给他 说事的时候也就没必要考虑他的心情了。我们只能说王医生心情很复杂。 大约过了十分钟,镇干部走得相当远了,估计都回家里或进镇机关了,镇小学 年轻的张老师进来了。张老师是个姑娘,不好意思地望着王医生,王医生的目光躲 开了。镇上的人都知道王医生也是个严肃的人,王医生不愿意做的事谁都没办法, 可还是有人让王医生做王医生不愿意做的事情。张老师的不好意思里包含着愧疚的 成分。张老师跟着王医生到里边的房子里,差不多有二十来分钟,就把事情办完了。 张老师脸色苍白颤颤巍巍地走了。王医生从妻子手里接过热水,喝了几口,又接过 热毛巾,擦擦脸。王医生都奇怪他脑子里闪出妻子这个城里人用的称呼,镇上流行 的是婆娘、娘儿们、女人、谁谁的女人。王医生的女人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手 脚麻利,王医生看得出来,女人的动作带着安慰。张老师是个姑娘嘛,紧张得要命, 王医生的女人跟对待孩子一样,扶张老师躺下,攥着张老师的手,整个过程,张老 师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王医生的女人,就像孩子望着妈妈。王医生喝水擦脸的时候, 王医生的女人还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张老师沿着街边很想走快但走不快,街中央有 摩托车,有自行车,几乎看不见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没人知道诊所里发生的 事情。相对而言,小镇没秘密,小镇平静的外表下有多少惊涛骇浪,有多少暗流涌 动,有多少无法证实的秘密啊。王医生喝完水。王医生的女人说:我先回呀。也不 等王医生回答就匆匆离开。显然是两口子之间的习惯用语。女人要回家做饭,要安 顿明天的事情,女人比男人忙得多。 更重要的是王医生还要办一件事情。王医生的爷爷爸爸都是乡村郎中,王医生 在县医院受过培训,学的西医。中医也懂,家传嘛。王医生就不是一个纯粹的现代 洋医生,王医生还保持着许多乡村的习惯。比如,夭折的孩子包括堕胎的胎儿,一 般都草草掩埋,不起坟,还不能埋得太深,最好让狼或野狗吃了。你也就明白王医 生要做的事情了。王医生很辛苦。也很敬业。女人离开后,王医生换掉白大褂王医 生就泯然于众人也。王医生就带上那包小东西。在一个小袋子里放着,就是服装店 送的装衣服的硬纸壳袋子,黑色的,不引人注意。王医生就拎着这么一个黑硬纸壳 袋子出了小镇。 镇外就是庄稼地,地里已经没人了,麦子还没长起来,蔬菜也都是白菜、莲花 白之类,洋芋都收了。穿过田野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长着杂草野树,卧着许许 多多的石头,黄鼠、野兔窜来窜去。王医生找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是个土岗,有 四五米高,长着枸杞子,王医生用的是一把大起子,电工用的,他也能用,在沙土 地带刨个坑也不难,把那包东西放进去,还压了些草,大概是蒿子,快干了。茎秆 血红血红,压上沙土,拍拍手,就匆匆离开了。走了十几分钟,天就暗下来了。 开业十多年,每年都有两三桩这样的事情。据说其他地方的更多。更让人恶心 的是有人还专程找王医生收购胎儿,据说是大补,王医生是医生,当然知道这是大 补,王医生感到恶心,王医生拍一下桌子:“世上的事情是有哈(下)数的,把你 娘给日的,你咋想得起找我来,把你娘给日的。”那人撒腿就跑,王医生追到门外, “狗日的想钱想疯啦,你去,你去把钱画你娘×上,你去把钱画你老婆×上,画你 女子×上,呸!”这是王医生平生第一次骂人。再也没人找王医生做这种生意了。 这种生意利润相当可观。王医生是个有哈(下)数的人,王医生不赚昧良心的钱。 这就让人放心。那些跟男人们造下孽的女子就乐意找王医生,自己造的孽,可不能 孽上加孽没完没了地造下去,要遭报应的。大家似乎知道王医生的处理方式,既传 统又现代。 王医生回到家里,女人刚好把饭端上桌。还请了王医生的好朋友,开杂货店的 老赵。王医生有两个好朋友,杂货店老赵,镇文化站的老马,老马是文人,老赵爱 拉胡胡,算是镇上三个知识分子。老马没来,找了,找不见,就没来。老赵说老马 这些天神神道道犯啥病哩。王医生说肯定有事情哩。女人炒了两个菜,韭菜鸡蛋, 土豆丝肉片,还有油炸花生,烫一壶烧酒,就是老辈人用的锡壶,在开水里泡热, 上边放一个白瓷小酒盅,很适合好朋友在一起喝酒,喝热酒,用一个盅,准确地说 不是喝,是吸,长长地吱喽喽地吸下去,五脏六腑全都热啦。菜算个啥?下酒菜嘛。 两个斯文人还忘不了请,你请,还忘不了吃一口,放一次筷子,还忘不了来一句老 马不来后悔去吧,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菜。就这么你敬我让,喝了三巡,可以说 话了。老赵就知道王医生遇到生气的事情了,十有八九就是给女人刮娃娃,王医生 女人给他捎话来喝酒,他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就直接问王医生:“谁家女子吗, 这么不检点。”老赵嘴紧,王医生就实话实说就说是小学的张老师,老赵就放下筷 子:“张老师人不错嘛,是个好女子嘛。”王医生说:“好女子才遭罪哩。”老赵 就问校长弄下的?王医生说不是,王医生只能说到这搭,老赵也不追问,老赵还是 口快:“我知道是谁啦,除过校长就是教育专干嘛,旁人想弄也弄不了,把他娘给 日的,来,喝,喝上,把他娘给日的。”老赵有点激动,老赵就操起胡胡,拉的是 秦腔《游龟山》,田玉川痛打卢世宽那一折。老赵的胡胡一响,王医生就唱开了。 无论是曲子还是唱腔,全都慷慨激昂,群情激奋。王医生的女人让电视也开着。电 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女人把声音放到静音。女人进家门就开电视,电视开着,就 证明屋里有人。就跟烟囱一样,天天冒烟就证明过着日子。刚开始王医生反对女人 的浪费,有一天王医生看见大烟囱王医生也就顺从了女人。女人在其他事情上手细 得很,比头发丝还细,电视除外,好像电视是个大牲口,一分钟都不能让它闲着, 得让它忙起来,女人心里才踏实。女人看着电视,时不时地去给两个男人倒茶水。 酒不让她插手,两个男人也就是一壶壶的量。两个男人刚刚唱上《游龟山》,电视 里也是《游龟山》,大西北的地方戏全是秦腔,电视节目的黄金时间也只能播放秦 腔名家唱段。女人没想到男人唱得这么好,女人就把声音放在静音状态,只欣赏名 家的画面,唱腔却是自己男人的。女人很激动,女人朝男人看看又朝电视看看。王 医生太投入,王医生没有意识到电视节目与他同步。伴奏的老赵也没有发现电视节 目,老赵摇头晃脑,手里的胡胡出奇地好,自己嘴里也支支吾吾吐着词儿,肯定比 不上王医生的唱腔,但老赵还是瞅了王医生几眼,王医生是超常发挥呀,多少年的 老朋友了嘛,几斤几两清清楚楚。其实老赵也是超常发挥,老赵摇头晃脑的时候, 王医生也瞅了老赵几眼。两个人都没瞅电视,两个人都无比愤怒地在戏文里借田玉 川之手痛打欺男霸女的恶少卢世宽,卢世宽的赛虎犬也被田玉川打死了,解气呀, 旋律与唱腔一下子高吭起来;两个人唱得声泪俱下。老赵离开时还摇摇头:“老马 再没机会了,叫他后悔一辈子。”王医生也是这句话。老赵就这么走了。王医生的 女人听不明白男人们的话:“你俩跟老马不来往了?”“看你说的,老马又没得罪 谁?”“你俩说的嘛,说老马没机会了嘛。”还真把王医生给问住了:“我俩说来? 真的这么说来?”“真的说来,我听得清清楚楚。”“奇了怪了,老马好好的嘛, 咋就没机会了?”王医生洗脸的时候总算想明白了:“我跟老赵这戏唱的,破世界 记录了,这辈子恐怕都唱不出今天这水平了,老马没机会欣赏了嘛。” 睡到半夜,狼在野外叫唤,不是狗是狼,狼叫像娃娃啼哭呜哇呜哇,听得人头 皮发麻。王医生听见了,王医生的女人也听见了,王医生的女人把枕头抱得紧紧的。 王医生披上衣服趿上鞋到院子里听一阵,王医生就回到床上。“一条小命总算托生 了。”王医生说的很准,北山里的狼老远闻见腥味下来叼走了死娃娃。狼一边走一 边叫,说明狼饿坏了,当场吃个精光,吃得饱饱的,一路欢歌回山上去了。狼高兴 狼发出声音就像娃娃叫。用当地人的说法,死娃不怕狼拉。王医生后半夜睡得很踏 实,连梦都没有。 王医生中间还是翻了几次身,被子都蹬掉了,女人给他掖好,时间不大又蹬掉, 又掖上。 女人没睡好,还得早起。吃早饭时女人问王医生:做噩梦啦?“没有呀,好梦 噩梦都没有。”女人就说他蹬被子的事情。王医生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搁不下的事 情。 吃中午饭的时候,王医生在街上看见那个教育专干,就是把人家张老师肚子弄 大的那个人。那个人拎一包营养品走得不紧不慢。王医生知道教育专干去看望张老 师。张老师肯定在家养上几天,张老师不会请假,那样会引人注意,张老师早早调 课,空出几天,就悄悄地把事情办了,肚子没显出来嘛。王医生把昨天蹬被子的事 情跟张老师联系起来是没道理的。王医生吃饭的时候还琢磨这事情。张老师斯斯文 文漂漂亮亮多好的一个姑娘呀。就这么毁了。王医生饭没吃完就把筷子放下了,毛 巾在嘴巴上擦好半天。王医生担心是多余的。半年后,张老师民办转公办,年底去 教育学院进修,结业后,在县城教中学,找的丈夫也是中学老师,节假日就回来看 父母,带着丈夫在镇上走来走去,笑着跟王医生两口子打招呼。后来又见到张老师 抱着孩子回娘家,还在王医生这儿给孩子打针。王医生给孩子打针时脑子里就闪出 那个做掉的成形的孩子,王医生就尽量不看张老师。张老师的先生还给王医生敬烟, 王医生不抽烟,那先生就说:“这是好习惯。”那先生笑时嘴里的牙齿白亮白亮, 也只是偶尔抽抽烟。打完针小张老师跟先生一人托孩子一只手,一家三口走在小镇 上,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生活无限美好,无限美好啊。在此后的日子,也常常会 碰到教育专干跟张老师一家街头相遇的情景,张老师跟教育专干彼此点点头,就擦 肩而过,张老师会告诉先生,那是我过去的老领导。一切都过去了。生活的洪流滚 滚向前。这都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回到几年以前,王医生吃饭吃不下去那天,王医 生压根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这么紧张。整整一天,相当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