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情出在这二天,也就是王医生接手的第二桩特殊病例。离下班还早,下午三 四点钟吧,工贸公司的朱经理带着一个漂亮女子进来了。好像来做生意。王医生还 没反应过来,朱经理就开门见山,打娃娃,打掉。朱经理指一下那女子,“肚子里 有啦,把人整的。”王医生就告诉朱经理:下班的时候来,方便些。那女子马上说 :“下班时候来,下班时候来。”朱经理皱眉头:“早早弄了算了,拖到下班,舍 不得呀。”那女子说:“下班时候人少。”“噢,对对对,这个主意不错。”朱经 理往王医生跟前放一个信封,不用数,做掉两个娃娃都绰绰有余。朱经理带上那女 子走了。朱经理是镇上最大的私营老板,准确叫法应该叫朱老板,小镇上的人分不 清老板经理董事长,都一律叫经理。朱经理也不纠正,没人怀疑他的财富与能力, 他也乐意人家叫他经理。镇长都让他三分,王医生算个鸟。找你王医生算看得起你, 按朱经理的意思,拉到县医院做掉算了,都是女人多事,挑挑拣拣,当然喽,遮人 耳目也是必要的。朱经理家在县城。还是小心为妙。 过程大同小异,这次的月份偏大,女子受的苦就大。当天夜里来的不是狼,是 一群野狗,互相撕咬,动静很大。还好,没留下痕迹。狗吃起死娃娃一点也不比狼 差。那个女子后来在县城开了服装店,朱老板出力不少。生意人没那么多讲究,后 来他们有没有交往就不好说了。那女子结了婚倒是真的,丈夫也是个生意人,做小 买卖,本本分分,女子嫁给这种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地过一辈子。理所当然地养了孩 子,还是龙凤胎,开心得很,在王医生这里打过针吃过药。能生养龙凤胎的女人嘛, 长得漂亮不说,还很富态,脾气又好,爱笑。王医生给龙凤胎打针时不由得多看了 那女人两眼,以前受的罪一点影影都没有了。真是富态。王医生就笑了一下,也就 一下,那胖女人就哈哈哈笑了一大串,“王医生眼热我一家子,王医生给我笑哩。” 诊所里的人全都笑了。给她引产的时候王医生一点都笑不出来。晚上也没心情喝酒, 更不用说拉胡胡吼秦腔了。老赵过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老马还是没来,老马让 鬼捉住了,到处找就是找不着。老赵就急匆匆走了,找老马去了。那天夜里,王医 生醒来好几次,野狗叼死娃娃的声音他全听见了。他没起来,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 板。其实天花板是望不见的。外边月亮再亮,屋子里还是黑糊糊的,只是意识里上 边有天花板,天花板离床很近,人躺在中间,就相当压抑,就身不由己地把被子往 下拉。这回不是脚蹬是手拉,胸口闷,好像天花板不是木头的是石头的,就压在他 胸口,他就不停地折腾自己。睡眠质量就很差。 幸亏白天病人少。 一连两天,没有多少病人,王医生终于安静下来了。王医生哼起了《周仁回府 》。王医生的女人就去买了鱼。女人刚学会做鱼,就想用这东西调养调养丈夫。女 人理所当然地去请了老赵,请了老马,老马理所当然地不在,差不多有半个月见不 到老马了。文化站的人也不知道老马跑哪儿去了。文化站的人就说老马嫖风去啦。 老马又干又瘦,老马还能嫖风?连个兔都嫖不了,文化站的人就这么埋汰老马,反 正老马又不在,人家这么埋汰他,他耳朵肯定发烧了,都冒烟啦。 这天晚上,两个大男人喝的还是烧酒,吃的可是鱼呀!鱼在当地是稀罕物,得 慢慢吃,一筷子一筷子吃,吃一下喝一下。吃好喝好,就拉上胡胡支支吾吾唱开了, 唱的是《梁秋燕》,声音不大情大呀,把两个大男人唱得美的,舒心呀。闹到最后, 就说老马,叫老马后悔去,后悔八辈子。 谁都没想到老马也能做这种事情,把人家女娃娃肚子弄大。这个老马。快到周 末了,也快要下班了,下了班,一周就过去了。私人诊所没礼拜天,过礼拜是公家 人的规矩,王医生两口子只是在心理上给自己轻松一下。周末最后一天,眼看要下 班了,两口子全都放松下来了。被老马糟蹋了的这个女子进来了。黑黑的胖胖的, 朴朴实实的一个女子娃,怯生生地进来递给王医生一张条子,王医生没看内容,王 医生先看落款马奋棋,马奋棋就是镇文化站的老马,镇上著名文人马奋棋。马奋棋 的字很有特点,真草隶篆都不像,就是有个性,好认,王医生一眼就认出这是马奋 棋的真迹。王医生细细看两遍,意思很清楚拜托王兄慈悲为怀给送信女子做个小手 术,小手术后边括弧注两字堕胎,打胎太土不如堕胎正规文雅。王医生跟摇扇子一 样把信件摇了两三下,倒底是个文人,比官员比商人差远啦,白纸黑字的信件不是 罪证吗?幸亏落在我老王手里,万一不慎落在别人手里麻烦就大了,这个时候的女 子是六神无主,是懵头鸡方向感极差呀。王医生不抽烟,但王医生这里有火,王医 生把这封信烧了。那女子吓坏了,以为王医生不肯帮忙,王医生的女人把女子搀进 里屋。王医生两口子认识这女子。瓜女子这么瓜,跟着马奋棋去过王医生家,还吃 过王医生女人烙的韭菜合子。瓜女子是吓坏了,躺在病床上,瓜女子放心了,也安 静了。不像前两个女子,上了病床就发抖,见了铁器脸发白。瓜女子就是瓜,瓜得 响哩,睡下长哩。马奋棋也只能欺负这种瓜女子。整个过程,瓜女子配合得很好, 比前两个女子顺利多了。前两个女子软塌塌的,王医生女人扶她们起来扶她们下床 帮着穿鞋,扶到门口,要不是怕失面子还指望王医生女人扶上她们走一阵子呢。这 个瓜女子自己就下床穿上鞋,还说了声谢谢,走路只是慢了些,不摇不晃,谁也看 不出刚下病床。 王医生女人叹口气:“这瓜女子,一看就知道是吃下苦的,老马嘛,咋欺负这 号瓜女子哩,跟上老马啥都图不上。”王医生说:“咋说话哩,老马有老婆娃娃哩, 咋叫跟上老马,你甭乱说,老马女人跟你像亲姊妹一样你千万不能乱说,把你的嘴 扎起来,扎紧。”“那你就把笼嘴给我戴上。”“你又不是牲口没必要戴笼嘴嘛, 不乱说就行了嘛。”“幸亏我还能动弹,你不是一直想雇个人吗,唉呀,最好是护 校毕业的,你说,为啥要护校毕业的。”王医生看着表,王医生笑呵呵的:“给你 5 分钟,这5 分钟内你可以五马长枪胡说八道。”“五分钟,我还要说100 分钟哩, 要护校毕业的干啥呀,学马奋棋吃嫩草呀,给人家女娃娃打羔呀,咱这里多方便, 自己打自己刮。”王医生摇头叹气。王医生熟人的一个亲戚护校毕业找不到工作, 找到王医生诊所,是个俊俏女子。王医生女人当下急了,反应快呀,生活多年的丈 夫都没想到自己的女人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王医生女人把白大褂往自己身上一穿, 把听诊器往胸前一挂,把量血压的器械都打开了:“唉呀对不起,我老王有助手哩。” 熟人和俊俏女子很尴尬地走了。王医生的女人还真能干,时间不长就跟受过专业培 训的护士一样了,家务活也不耽误。在外地上学的儿子放假回来也大吃一惊。这都 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王医生都忘了,可女人没忘,女人需要的时候就能撒豆成兵。 王医生女人也不会闹得太厉害,闹了10分钟,鸣金收兵。丈夫说5 分钟,她肯定要 10分钟,女人争的就是自己的5 分钟。时间一到马上和好。女人回家做饭,王医生 去野外处理那包东西。 朋友的事情,王医生格外尽心。王医生多走了一二里路,地势更高一些,王医 生希望来的是狼不是狗。 王医生回来的时候并不着急。刚才女人那么一闹把这件事情给冲淡了。一个人 的时候脑子就清楚多了。 老马马奋棋以前在镇机关当文书,文章写得好,还有点小脾气,各方面关系就 有点紧张。文书干好多年了,其他文书都升的升,调的调,都有不错的前程,马奋 棋能有什么前程,实在看不出来。马奋棋不是不想上进,上进无门就苦闷,一苦闷 就找拉胡胡的老赵,发泄,吼几声《下河东》、《金沙滩》,声泪俱下,慷慨激昂, 还不停地捶桌子捶板凳,动作很夸张,不像王医生那么斯文。不吼秦腔的时候,马 奋棋还是比较斯文的,三个人声气相投,都是大好人,也都不说粗话,更听不到骂 人话,大家把这三个视为镇上的知识分子。镇机关镇小学的公家人都算不上。大家 公认的这没办法。也可能是老赵的胡胡拉得太好了,马奋棋听着听着开了窍了,马 奋棋写了一篇长文章,好家伙一写就是一万五千字,在马奋棋的文字生涯中从来没 有写过这么长的文章。马奋棋最早是一个农民,三十多岁以后,开始写快板、搜集 民间故事,发表在《群众艺术》上,就成了县上故事员,有证书的。这都是文化馆 干的事情,县上有文化馆,镇上没有,在大家眼里能发表文章就是文化人。那时候 镇还是乡,乡上建广播站,就让农民知识分子马奋棋进了广播站,写广播稿,马奋 棋的广播稿生动活泼,且有文采,很快成为乡上的名人。那时候王医生和老赵就开 始跟马奋棋交朋友了。再后来,乡改镇,镇机关缺写材料的,马奋棋就进了镇机关, 农转非,转干,入党,完成了一个农民到公家人的转变。那时候的马奋棋比较平和, 不怎么愤世嫉俗。这种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很快就到了写一万五千字长文的时候。 马奋棋给两位朋友读了一个下午,在王医生家,王医生的女人专门备了五香牛肉和 猪耳朵,烫了烧酒。老王老赵击掌叫好,马奋棋声情并茂。最后老赵以压轴戏《百 鸟朝凤》结束。文章还寄给《群众艺术》。《群众艺术》的编辑认为这已经不是故 事了,是典型的小说,那个编辑真是好编辑,自己做主转给文学界一位朋友。马奋 棋收到的样刊不是《群众艺术》而是一本著名的文学杂志,注明小说。马奋棋一不 小心成了小说家。正好成立文化站,就让马奋棋进了文化站。进了文化站,马奋棋 跟镇机关的关系反而融洽了,过去办不成的事情,反而好办了。不但给自己家里办, 也给亲戚朋友办。也给老赵和王医生办过不少事情。办事情归事情,前程归前程, 实在看不出马奋棋有个啥好前程。弄不好就老在文化站了。文化站比清水衙门还清。 马奋棋在外人面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好朋友跟前就唉声叹气。他们几个在一起 的时候,都是老赵拉胡胡,王医生演唱,马奋棋抽烟喝酒。马奋棋已经好多年不唱 了,嗓子都生锈了。这种压抑的状态,慢慢起了作用,马奋棋的脸上有了一种窝囊 委琐之态。老赵和王医生没在意,是省城来的大编辑发现的。大编辑扶助过马奋棋, 偶尔下基层,马奋棋热情款待,老赵和王医生作陪。大编辑酒过三巡,实话实说: “老马呀,你的状态很不好,很不好,非常地不好。”马奋棋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那场酒喝的。老赵和王医生细细一看,可不是吗?马奋棋整个儿全变了,简直就是 日本电影《追捕》里的横路敬二嘛,简直就是一个垂头丧气的小毛驴嘛,老马呀老 马,啥时候变驴啦呀?老赵和王医生彼此看一眼,把要说的话压回肚子里,最好是 烂在肚子里。 可能是受那个大编辑的影响吧,老赵和王医生越看越觉得马奋棋在迅速地衰败, 不是衰老,马奋棋没有那么老,整个人蔫了。又蔫又怪,神神道道的。见了镇机关 的老同事,诚惶诚恐,包括那些村长村主任,都是一副竭力讨好的样子。老赵和王 医生就看不惯,就劝他没必要嘛,不在一个单位了没必要嘛。对家里人,对机关以 外的人,马奋棋还是有点脾气的,有时候脾气还很大,让人害怕。反正是真真假假, 整整一个怪人。在老赵和王医生跟前,马奋棋就正常了。有时候正喝着酒,马奋棋 就悄悄地说:你俩老哥把我当个人。王医生把酒盅一礅:“马奋棋,大声说话,高 喉咙大嗓门儿地说,怕个啥嘛。”马奋棋还是细声细气:“我后悔不该离开镇机关, 文书就文书,办事员就办事员,人家还能把我当个人,我现在这样子算个啥嘛,走 不到人面前嘛,狗见我都想咬哩。”“那是你的心理感觉,没人小看你,你自己把 自己看小啦。”王医生指指自己又指指老赵:“我俩就弄个小本生意,混个肚儿圆, 我俩还不活人呀。”谁都能看出来,马奋棋嘴上说是是是,心里并不以为然。 马奋棋还是平和了许多。稍一平和,又觉得自己是个人,大家还是挺尊重他的。 到老单位去串门,发现有人给他让烟,有人给他点头,有人给他招手,镇长还叫出 了他的名字,马奋棋嘛,大文人嘛,不错不错。马奋棋心情就好起来了。 镇机关最先尊重马奋棋的是广播站新来的一个女子,大学没考上,就来广播站 干个临时工,业务不太熟,就有人介绍马奋棋,马奋棋是镇上著名大文人。那女子 就主动上门拜师学艺,虔诚得很,认真得很,马奋棋的每一句话女子都要记在本本 上。马奋棋就有一种当领导的感觉,就觉得自己是县长,在作指示呢。女子进步很 快,广播里很快就有女子的声音,自己写自己播,隔三差五去文化站聆听马奋棋的 指导,一口一个马老师。女子还说:马奋棋真的像她过去一位老师,“那个老师跟 你一样很有才。” 马奋棋有一种成就感。马奋棋彻底平和了,这些都没逃过老赵和王医生的眼睛。 这也是老赵和王医生佩服马奋棋的地方。马奋棋带这女子来过几回,老赵拉胡胡, 王医生唱折子戏,马奋棋也唱开了。那女子跟王医生女人一起做饭,听见马奋棋的 破锣嗓子,女子放下活就过去了,女子看马奋棋是那种无限敬仰的眼神,没有杂念。 这就让王医生和老赵放心。谁都能看出来,马奋棋是真心实意帮那女子,好像这是 他一生最后有意义的事情了。这是马奋棋亲口对老赵和王医生说的,“咱还图个啥? 能给人帮上个忙,人家能把咱当个人看,咱就图个这。”半个月前马奋棋还领着这 女子来过一回,拉了胡胡,唱了《包公赔情》,马奋棋还读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马 奋棋好几年没写文章了,笔都枯了,文章干巴巴的,马奋棋念了几遍才念下去。那 女子接上念,只一遍就念下去了,效果好多了。女子临场发挥润色一遍。马奋棋的 笔确实枯了。两个人合作这篇文章才有了一点活力。 王医生估计当时女子肚子里的胎儿都听见念文章的声音了,等于做了胎教。王 医生记得那胎儿都成形了,都快发育全了,绝对能感应到外边的世界。刮掉这么大 的胎儿风险太大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王医生当时心惊肉跳,在绝望与恐怖中完成 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