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是春天。马菊香开始扛着锹镐在山野间劳作,她采野菜,也种庄稼,在铁道 两侧,在河滩地上,也在山岭之间。没有成片的土地,她只要见土,就举镐刨出一 个坑垵,丢下玉米粒、黄豆粒、稻粒,还有白菜子、萝卜子和倭瓜子,种子是蔡林 忠帮她弄来的,有买的,也有笑着脸跟庄稼人讨要的,三颗五粒,那都是播种希望 的宝贝。那个春天,马菊香就像一只辛勤的田鼠,围着皇妃庵四处游窜。有一天, 蔡林忠再来皇妃庵,见马菊香正满面红光地坐在灶旁,庵堂里漾着浓浓的豆香。他 掀起正咕咕欢响的锅盖,竟是满满一小锅盐煮黄豆。蔡林忠惊问,哪儿弄的?马菊 香诡秘地笑,你猜?蔡林忠说,运粮食的货车上?马菊香摇头,俺可不敢。马菊香 用小勺舀了几颗黄豆送到蔡林忠嘴里,好好嚼嚼,看有没有耗子味?那小耗子也真 鬼,竟懂得将豆芯子先啃吃了去,豆子藏在洞子里就再不发芽了。 原来是马菊香挖到了鼠洞,洞穴中藏着的黄豆足足有三四斤。黄豆入了水,膨 胀得快,煮熟了竟是满满一小锅。蔡林忠奇怪,怎么都煮了?马菊香说,听说这东 西治浮肿,可灵验呢!你快端了去,让你们工区的人都吃上一点儿。那次,工长细 细地品咂盐水豆,不住地感叹,这女人,心善如此,难得呀! 知道马菊香怀孕,还是村里的一个大嫂看出来的。天气一天天热上来,身上的 衣衫越来越单薄。在地里劳作的大嫂看出了马菊香身体的笨拙,还发现马菊香躲进 玉米地缚扎腹上的布袋。村子里许多人家是工农联盟户,男人在铁路上当工人,女 人在田野里当农民。这个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工长的耳朵。工长对着蔡林忠冷笑,说 你这只瞎家雀行啊,老天爷饿不死,还会撒种插秧种庄稼啦!蔡林忠惊怔,说工长 你可别冤枉我,我知道工区里的纪律,开荒种地的事我可一点儿也没沾手啊!工长 冷下脸说,公鸡不乍绒,母鸡能抱窝?马菊香的肚皮都鼓起来了,那是怎么回事? 蔡林忠的脑袋嗡地就大了,脑门上滚下汗珠来,忙说工长,那不是我,真不是我的, 我连她身子都没碰过,工长应该知道我呀。我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工长相 信了蔡林忠的诅咒发誓,说,那你看怎么好?这回你得叫她走了吧?你再没个态度, 村里的干部可要把她往遣送站送了。蔡林忠在工长面前转起了圈子,嘴里不住地嘟 哝,不能送,可千万不能送,双身板的人,那还不要了她的命呀? 蔡林忠没问马菊香肚皮里的事,连同马菊香刚来时身上的伤痛,那一定是个不 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块疤,好了就好了,哪能再揭开看?可谁想伤疤旁边又长出 一个闷头(疖子),那个闷头只有让它长大,流出淤在里面的脓血,才会最后痊愈。 蔡林忠再坐进皇妃庵,闷着头编蒿绳,那是为夏日里驱蚊虫用的。蒿绳就像绵长而 辛酸的日子,在脚下盘了一圈又一圈。马菊香怯怯地问,大哥,你咋不说话?蔡林 忠说,菊香,咱俩结婚,搭成一家吧。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马菊香哇地哭出了声, 把脸上的泪水摇得四处飞溅,不,大哥,不,我不能再连累你,我走!蔡林忠起身 往外走,说这事说办就办,不能再拖,不愿跟我打这个伙计,等日后孩子生下来再 说吧。 工区又给了蔡林忠几根废弃的枕木,是废中选优挑出来的,拉大锯破解开,都 是上好的黄花松,修门窗,打床铺,粗笨但抗用。工长又用废枕木跟附近窑上换了 些砖瓦,亲自带工友们来帮助收拾房子盘起了火炕。婚礼极简单,放响了几个响墩 儿,惊天动地,惊起了山坳里的鸟雀,鸟雀在空中盘旋,就像庆典上的鸽子。响墩 儿是铁路上巡道工巡道时必须随身携带的物品,发现线路上出现了故障,为了防止 飞驰的列车冲驶过来,巡道工便将响墩儿远远地安放在列车驶来方向的线路上,车 轮轧过,响墩儿炸响,那动静远比二踢脚大得多,列车立即紧急制动刹车。那天, 蔡林忠打开了几瓶劣质白酒,一人一碗,就着山上刚见红的酸杏子,梁山好汉般豪 爽饮下。人们散去出门时,工友们盯着马菊香已微微隆起的肚子,又开了一些荤荤 素素的玩笑,比如说道钉,比如说撬棍,含寓引申,让笑声传遍了山野。 秋天来了,挺着大肚子的马菊香蹒跚着脚步,从山野间收获着粮食和蔬菜,笑 容整日挂在脸上,说这回不怕了,有了吃的,什么都不怕了。蔡林忠说,明年在河 滩地开出一片荒,我帮你围上,我看你种下的东西多一半被别人收去了。马菊香说, 天是大伙儿的,地是大伙儿的,太阳和雨水也是大伙儿的,咱只是花了点儿力气, 这我就感恩不尽了。 关于马菊香肚皮的故事,工长的牙关咬得很死,一个字没有往外透,老实厚道 的蔡林忠也一个字没往外透,人们都认准了那是蔡林忠的种子。工友们对此很宽容, 也很理解,说买了票上车和上车后再补票,还不是一样的毬事?没逃票,就地道。 数九隆冬的时候,马菊香生下了一个女娃。蔡林忠坐在炕边拨弄女娃蛋清一般 细嫩的脸蛋,说快给爸笑一笑,叫爸爸。女娃扑闪开眼睑,露出黑亮的眼睛,果然 就咧咧嘴笑了。马菊香幸福地说,她才多大,你就让她叫爸爸?蔡林忠故意犟嘴, 说那就叫妈妈,小羊羔落地拜过四方,就会咩咩地叫了。马菊香说,她不是还没拜 过四方嘛。所谓拜四方,是小羊羔出生后,挣扎着要站立起来,但体力还太虚弱, 四肢也不稳健,就这边跌一下,那边跪一下,跌撞了那么一两圈,小羊羔就会稳稳 地蹦跳撒欢了,还会用小脑袋撞着母羊的乳房找奶吃。人们说小羊生下来,就怀着 一颗感恩的心,它礼拜四方,是感谢苍天厚土给了它生命呢。 发现女娃是个睁眼瞎是在满月之后。女娃的眼睛长得很漂亮,眼珠黑亮亮水灵 灵大葡萄粒一般,眼睫毛也很长,扑闪闪招人喜爱,但大人的手掌在她眼前摆,那 眼珠却不会跟着转,只等手掌碰到了她脸蛋上,眼皮才会眨一眨。两口子抱孩子坐 火车去过铁路局的大医院,大夫说,这孩子瞳孔晶体天生发育不全,没办法啦。马 菊香哭得很伤心,说怎么生了个瞎丫头呀?蔡林忠气得跳脚吼,说我闺女不瞎,我 闺女心里亮堂着呢!马菊香说,瞎不瞎也得给她起个名字吧?蔡林忠说,我早起好 了,生个丫儿叫明慧,生个小儿就叫慧明。咱们有地有种不愁苗,再生一个就叫慧 亮或亮慧。马菊香心里叹息,孩子没等出生,蔡林忠就在琢磨名字了,怎么偏偏选 中了一个明字,老天这是有眼还是无眼呀? 明丫两岁那年,国家不再那么困难,上级有了调整政策,要求盲目流动到各地 的人口回到家乡去,各企业严格定编定岗,不得再招用临时工人。蔡林忠一次次去 找工长,说我要还是光棍一条,说声让我走我就卷行李立马滚蛋,不敢给领导找麻 烦。可我有家了,家里还有个累赘孩子呢,可让我带她们娘儿俩去哪儿呀?工长心 里喜欢着蔡林忠的为人,一次次地往工务段的领导那儿跑,总算给了一个回话,说 那你就先留下吧,工区总还要雇个人烧烧水打打更什么的,你也别怪我不能给你个 正经名分,工资福利啥的也不好跟着别人一般齐,等机会吧。蔡林忠连连地点头, 说只要不让我走,咋都行,我谢还谢不过来呢,工长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啊! 铁路上的工作号称五大主要系列,机(机车)车(车站)工(工务)电(电务 和信号)辆(车辆),而工务劳作是其中最笨重的,整天日晒雨淋,面对的都是傻 大黑粗。有老百姓的顺口溜为证:“上工像逃难的,下工像要饭的,远看是摆弄石 头蛋的,近看是流大汗的,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工务段的。”其实,在以后的二十 多年间,蔡林忠从来没有在工区里烧过水打过更,那些活计,工区都是照顾老弱病 残的人干,蔡林忠一直是跟着人们去筛道渣,换枕木,夯路基,那都是养路工人最 基本也最繁重的劳作,而且他是主力,力气上是主力,技术上也是主力,百分之百 的主力。他没怨言,一个不字也不说,他只记着工区给他的好处。开资时,不管给 了他多少,他往手心里一攥就走了,回家把那些票子一毛不差地都塞给马菊香。逢 年过节了,工务段给工人们分福利,有时是豆油或面粉,那是按人头成桶成袋来的, 蔡林忠就只好瞅着了。也有时分带鱼或鸡蛋,工长就在秤头上找公平,留下最后一 份,有人喊起蔡林忠的名字,他才跑上前,脸上憨憨地笑,嘴里念叨的是,还有我 的呀,谢谢,真是太谢谢啦。人们看着蔡林忠美滋滋离去的背影笑,说这个蔡二呀! 北方人称谁为二,有讥其憨钝、不精明的意思,可能是二百五或者二虎头的简约之 意吧。 马菊香每年从春到秋,一直在山野间忙碌,四处播撒种子,也四处收获果实。 但马菊香的田园规整些了,有的在路基下,有的在河套里,还有的在石砬子下,那 都是她一镐头一镐头刨出来的,有的地方还是一篓一篓背土垫起的。蔡林忠要帮她 在四周围上荆棘,或垒起石墙,马菊香仍不让,她说有那力气不如再扔下几颗种子。 蔡林忠说,咱家田里的东西丢的比收的还多呢。马菊香说,那哪是丢?谁顺手掰去 两棒包米,摘去一个倭瓜,那是看得上咱们了。 严重的经济困难让国家的政策有了些松动,可以搞些小开荒,农民也可以有点 自留地了。路基下的荒地归铁路管,具体的监管部门就是养路工区,工友们吃着蔡 林忠带来的粘豆包,都夸蔡家的嫂子真不“菜”,能干!粘豆包用的是大黄米磨的 面,大黄米来自马菊香河滩地里的糜子;粘豆包的馅是红豆的,红豆来自马菊香山 坡上的疙瘩田。而到了冬天,马菊香就坐在屋子里糊火柴盒,从早糊到晚。邻近的 县上有个火柴厂,火车开过来时,捎来了用料,再开回去时,便将整整齐齐的火柴 盒捎回去。糊火柴盒有工钱,十个一分,百个一角,马菊香一天能挣一元多,马菊 香对此很满足,也很得意,她对蔡林忠说,不少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起你 整天驷马汗流地抡洋镐,我要烧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