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爷爷讲,许多年前,有一位不知姓氏的外埠铁匠,推着“嘎吱嘎吱”的独轮车, 在一片大洼的土埂上奔跑。大洼是俗名,其实应该叫洚,是指没有河道的水。那片 大洼,绝不是一亩两亩那样的小家子气,是几十亩乃至上百亩的大水洼。正是夏季, 但大洼里凉风习习,洼边上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风吹芦苇发出刷刷的声响, 像是农家小媳妇们在唧唧喳喳地讲着悄悄话。实际上大洼里没有人,只有鸟儿。叫 不上名字的上百种的鸟儿,在大洼上空飞翔,平展展的,无拘无束。土埂下面就是 水,澄碧的清水里游走着没有名字的鱼,鱼们大模大样,没有一点儿躲避的样子。 铁匠太喜欢这片绿波荡漾的大洼了,他停下独轮车,冲着大洼高声地宣布,我 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住下了。铁匠是说给他女人听的。铁匠的女人就睡在独轮 车上。她被男人的高门大嗓给喊醒了,像婴儿一样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仿佛刚从 黄土里钻出来的人,摇一下脑袋都会往下掉黄土一样。铁匠的女人个子很小,乍看 上去,瘦弱的身体好像是用几把干树枝子捆扎起来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女人坐 在独轮车的左面,右面是一把大锤和一个脏兮兮的被卷。 铁匠没有理会女人的反应,这会儿他没心思去理会自己的女人,他被眼前广阔 的水面镇住了。水面光滑如镜,微风吹过,有微微的波纹皱起,呈现出柔软的姿态, 铁匠有一种要去拥抱的冲动。铁匠的家乡连年干旱,看见一滴水就像看见一粒金珠 子。猛然间见着这么多的水,铁匠再也挪不动脚步了,他丢下女人,跑下土埂,蹲 在水边,用手一捧一捧地喝水,后来干脆脱了汗湿的衫子,浸上水,往身上猛撩, 水从脸上、头上流到了身上,清凉沁骨。他“啊啊”地快活地叫着,像是一只大鸟 儿,那感觉比新婚头夜还要激动。铁匠和女人就这样住在了水清天蓝的大洼里。 铁匠在大洼里住下的第二天就发现,大洼里的鱼很呆,手拿大锤,随便蹲在水 边,见鱼游来,拿大锤一拍,鱼就蒙了,亮出白肚子,睡在你面前,随你取拿,铁 匠就给大洼里的鱼起了个“呆瓜”的名字。再后来,在铁匠家里,“呆瓜”就是鱼, 鱼就是“呆瓜”了。 大洼里人烟稀少,铁匠发现他的手艺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不想干铁匠了,他决 定卖掉大锤。铁匠抱着他的大锤走了上百里路,才见着一个铺面林立的热闹街道。 一打听才知道,那块热闹的地方是一个大集市。他停下脚,含着眼泪把大锤卖了, 买了锅碗瓢盆,买了渔叉木锤,还买了绳索。 铁匠变了营生,他和他的女人夏季打鱼,冬季打苇。因为大洼的鱼很呆,打鱼 不用学,无师自通。但是打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冬季的北风吹来,大洼结冰 后,就能打苇了。用冰铲紧贴着凌面去割芦苇的根部,割下苇后,再打好捆,然后 借助冰凌面上的滑力把芦苇运出去。苇子运出大洼卖掉,就能换来盐和粮食,生命 就有了支撑。 在冰面上运送芦苇,需要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拉的人跑起来后,推 的人就用不上劲儿了。拉苇的人用一根绳索套在肩膀上,开始是慢慢地跑,后来就 一点点地加速,到最后要越跑越快,一刻也不能停,因为一旦停住,像小山一样的 芦苇借助惯力,会把拉苇的人活活撞死。数九寒天,拉苇的人一边奔跑,一边脱着 衣服,最后光着膀子,身子还会流汗,远远地望去,像一团白色的热气在闪着白光 的凌面上滑动。 铁匠是个能干的男人,冬苇夏鱼,很快就把日子过得五彩缤纷。铁匠的女人也 渐渐丰腴起来,大洼里鲜美的鱼将枯黄的女人重新梳妆了,铁匠的小屋里多出一位 白白净净的乖巧女人。 在大洼住下的头一年,女人就给铁匠生了一个儿子,转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再 一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在连续多年的时间里,女人的肚子像家里的米缸一样,总是 腆着,鼓鼓满满的。铁匠家人丁兴旺,好日子像大洼里的芦苇一样按捺不住地向上 蹿跃,遍地蓬勃。 后来到大洼定居的人愈来愈多。就在这时,一伙强人游窜到了大洼并且盯上了 铁匠。 这伙强人专门拦截走单帮的车马和人,或向富有人家敲诈勒索。铁匠红火的日 子招来了强人的注意。 一个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铁匠女人依旧第一个起了床,为将要去捕 “呆瓜”的丈夫和儿子们准备早饭。那时天刚蒙蒙亮,铁匠女人推门出屋,突然惊 吓得喊了起来,又刚刚怀孕不久的女人,只觉下身一热,便晕倒在地。铁匠寻着喊 声急忙奔出来,只见屋门前一片狼藉,一堆堆破了肚子的死鱼,冒着股股的腥臭味, 汤汤水水地流满了大门前的空地。门的把手上还插着一把尖刀! 铁匠刚安顿好女人,就接到那伙强人托人捎过来的话,让他拿些钱出来“消灾 免祸”。数目不大,不像勒索,但仔细咂摸,强人绝不会只为那么个数目。铁匠纳 闷,他只是日子过得舒服些,还没富到哪里去,强人怎么会盯住了他?莫非还有… … 困惑的铁匠猛然想起了当年他在大集市上卖大锤时,曾遇上一位摆卦摊的算命 先生。那个红鼻头的算命先生曾送给他一句话,你女人如果小产,家中必遇上血光 之灾。 铁匠想起这话,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揣上家中所有的钱,直奔大集市。在那里, 他很容易地就在一座高土台旁找到了摆卦摊的红鼻头。铁匠迎面跪地磕头,连喊 “救命”。红鼻头睁开带着眼屎的混浊的眼睛,扫一扫铁匠,慢悠悠地抬起手,示 意让他起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