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里准备开晚饭了,王辉和爸爸坐在桌边,爸爸依旧在喝他每天一杯的白酒, 妈妈在洗脸,她在砂粉厂上班,每天筛砂特别的脏。奶奶正在往畚箕里收拾煤球, 王春红见状,就进门去找扫帚,奶奶的眼睛不好了,可她还是舍不得掉在地上的那 些煤屑,王春红想帮奶奶一把。 王春红和奶奶一起把煤球弄回来之后,就到天井里放扫帚和畚箕了。没有想到 的是,只一会儿,王春红就从天井里冲出来了,像一个疯子尖叫着,冲到了奶奶的 跟前,推了奶奶一个巴掌。 王春红下手并不重,只是轻轻地刮了奶奶身子一下,奶奶就跌倒在地上了。奶 奶倒在地上,死死抓着王春红的衣服,号叫起来,不得了了,出人命了,王得和啊, 你养了个杀人犯的丫头啊,打杀人了哇。 王春红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她想把奶奶抓她衣服的手掰下来,可奶奶 的手像是粘在她衣服上了,怎么掰也掰不开。 再后来就简单了,王得和冲到了呆在一边的王春红面前,左右开弓几个耳光, 王春红的脸上开花了,满脸的血,那血把听到声音赶过来拉架的邻居们都吓呆了。 王春红不说话,邻居以为是打得太重了,其实那血都是从王春红鼻孔里淌出来的。 还是王春红的妈妈冷静,她先是让邻居把王春红的奶奶拉到邻居家去,接着她 又拉走了气头上的王得和,再后来,她亲手用毛巾替王春红擦去了脸上的血。王春 红开始还不配合,可是妈妈的力气比王春红大,再加上妈妈说了句话,让王春红的 委屈的心情好了许多。妈妈一边替王春红擦洗着,一边在王春红的耳朵边说,我看 到了,是老东西自己跌下来的,你根本就没有碰到她! 本来王春红不想说自己打奶奶的原因,就因为妈妈这句知己的话,王春红就把 事件的经过告诉了妈妈。刚才王春红到天井里放扫帚和畚箕,一下子发现她种在旧 脸盆里的太阳花、凤仙花和鸡冠花都没有了,被薅掉了,她摸到的只是太阳花和鸡 冠花的根,根上还留有花杆的汁液,很冰,很凉。 奶奶从来就反对王春红种花,奶奶还不止一次说过,哪一天她要把这些花薅掉, 晒干了点煤球。可王春红太喜欢种花了,人家叫她“六十五度”,是因为王春红喜 欢把手放在口袋里面,而王春红之所以把手放到口袋里,是因为左手上有一道长长 的伤疤,这伤疤是王春红跟同学杨华抢一种蓝太阳花花种时划伤的,那时她和杨华 一起到吴文英姑姑家去。吴文英姑姑的家里长满了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太阳花,单 瓣的、复瓣的、大红的、浅红的、紫红的、鹅黄的、淡青的,说不出的好看。还有 一种蓝太阳花,王春红和杨华都没有见过,都想要种子,可一下把那盆蓝太阳花打 翻了。太阳花的种子实在太小了,比圆珠笔的笔芯尖上的圆球还要小,一旦掉到地 上,怎么也看不到的。杨华想要,王春红更想要。王春红是连着地上的泥土一起抓 到自己裤袋里的。她的手被碎瓦片划破了。王春红想等到蓝太阳花开出来,她再告 诉杨华她受伤的事,可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蓝太阳花还没有来得及开花,就被奶奶 薅掉了。 红啊,一股咸菜的酸气都冲到了王春红的鼻子里了,妈妈一边用手背替王春红 擦着眼泪,一边说,红啊,哪一天我轮休,我跟你一起跟人家要炮仗花,炮仗花长 起来好看,开起花来就像是放炮仗,喜庆得很呢。 爸爸妈妈都上班了,平常的时候,王春红王辉和奶奶待在家里,王辉是个小畜 生,他有需要就喊人。有时候王辉会喊奶奶,奶奶会屁颠屁颠地赶过来。有时候, 王辉会喊王春红,王春红也会过来。有时候这个小畜生是奶奶和王春红一起喊,奶 奶和王春红都会赶过来,王辉见到的就是两个绷着脸的人,奶奶和姐姐都生了一脸 的霜。 王春红的奶奶还记着上次的事,经常对着地上觅食的鸡指桑骂槐,说,滚开, 滚开,你不看看,长得那么丑,还想吃什么米? 要是放在以前,王春红会和奶奶直接对骂。可现在不了,她回味着妈妈在背后 骂奶奶的话,心里像是有了统一战线的法宝,一下子镇定了,故意装着听不见。有 时候,奶奶骂鸡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王春红会到米坛里抓出一把米,当着奶奶的面, 撒到那些被奶奶冤枉的鸡面前,好好地替它们出了口气。 王春红的奶奶很是舍不得那些米,就骂得更厉害了,还拼命赶那些鸡,仿佛是 要和那些鸡抢食。有了撒到地上的米,和王春红有了妈妈这个后台一样,那些鸡根 本就不怕王春红的奶奶了。 赶不走那些鸡,王春红的奶奶就索性数落起来,说,你狠,你狠啊,长得漂亮, 又会流鼻血。王春红听出了奶奶的意思,立即反驳说,是啊,谁叫我倾城倾国呢, 谁叫我羞花闭月呢,谁叫我沉鱼落雁呢。 王春红一口气对奶奶一连串说出了那么多成语,可奶奶一句也听不懂,等于是 白说。 更多的时候,王春红和奶奶不吵架,也不说话,只是处于冷战状态。小畜生王 辉,是她们之间的传声筒。小畜生王辉,没心没肺的,十分乐意他这个新角色,他 似乎忘了,他才是王春红和奶奶真正的导火索。 王春红的妈妈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过了几天,她带了一棵宝贝似的花苗。妈 妈一进门就嚷开来了,红啊,红,拿小铲锹来。 王春红一看,妈妈手里是一棵南瓜秧。王春红以为妈妈要在天井里种南瓜了, 可是天井那么小,南瓜藤长大了,该朝哪里爬呢?正疑惑着,妈妈又叫她去端一碗 水来给“南瓜秧”浇水。 见王春红不像预料中的高兴,妈妈就问她为什么。王春红如实地把自己的想法 说了。妈妈听了,笑得咯咯的。妈妈告诉她,这才不是南瓜秧呢,这是比炮仗花还 好看的节节高。妈妈说,节节高,开一层花,就长高一层。再开一层,像是花做的 楼房呢。妈妈只管说,王春红只是听着,没有说什么。 回到屋里,王春红的奶奶正在用刀板拍王得和最喜欢吃的大蒜头,拍得啪啦啪 啦响。她一直对于王得和的婆娘纵容王春红顶撞她很是耿耿于怀,但她对儿媳妇没 有什么办法,在小王辉没有生出来之前,她是完全压着这个女人的,可是孙子王辉 一出生,多年的媳妇就变成了婆婆。一个家里既然有了婆婆,总得有人成为受气的 媳妇。看在儿媳为她生了宝贝孙子的份儿上,她只好就认可了角色的转换,从婆婆 变成了媳妇。 听到奶奶把家里敲得咚咚响,王春红只好捂着自己的耳朵。妈妈看出来了,王 春红不高兴了,就支使王春红到男浴室门口去接跟爸爸去洗澡的王辉。王春红最不 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男浴室门口等王辉,可是妈妈已当着奶奶的面说了,她不 好不听话,也就是说,她不好不去。再说了,在搬运站工作了一天的爸爸能替王辉 洗澡已是不简单的事了,王得和必须先替王辉洗了,再上来替王辉穿了,先叫浴室 的人把王辉带出来,他自己再下去洗,外面总是有人接王辉的。 王春红刚穿上外套,妈妈又叫住了她,给她五分钱,说,红啊,小辉要吃脆饼, 你就买给他。 说来也怪,王春红一出门,奶奶就把拍蒜头的声音压下去了,妈妈在家,奶奶 就不怎么敢大声做事。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巴。如果说王辉是 大鱼,妈妈是小鱼,奶奶是小虾,那她王春红算是泥巴吗? 到了浴室门口,王春红见到那些进进出出的男子,觉得满鼻子都是臭气。王春 红想走,可又怕接不到王辉,后来她就想自己的花,那粉的红的蓝的太阳花。如果 奶奶不把太阳花拔掉,她家天井里也快像吴文英姑姑家的天井了。 王辉出来了,脸上红扑扑的,竟然开口叫了王春红一声姐姐。王春红正疑惑着, 爸爸出来了。原来爸爸也洗过了。爸爸见了王春红,立即夸奖起王辉来,红啊,你 晓得不晓得,你弟弟自己会洗澡了。 路过脆饼店的时候,王春红拿出五分钱,准备给弟弟买脆饼,想不到爸爸又递 上了五分钱,要了两块。一块给了王辉,一块给了王春红。王春红没有吃。爸爸说, 红啊,吃吧,一块脆饼,爸爸还是请得起的。 脆饼很香,王春红吃得比王辉慢。王春红又掰给了王辉半块。快要到家的时候, 王春红听到爸爸说,红啊,回家要叫奶奶,你奶奶一辈子苦得很呢。 脆饼就卡在了王春红的喉咙里了。一个晚上,王春红都没有说话。好在没有人 发现她,奶奶和妈妈都在叫王辉反复说自己会洗澡的事。 有好几天,王春红都像妈妈移植回来的节节高的叶子,蔫了。妈妈叫王春红多 浇一点儿水,并要她白天的时候,把花盆移到阴凉里,不要在太阳下晒。王春红根 本就不听,既没有给节节高浇水,又没有把节节高移到阴凉里。王春红看着蔫下去 的节节高,狠狠地想,枯死了才好呢。 早晨,王春红正准备到外面去刷牙,没有想到的是,奶奶却抢先蹲在了王春红 最喜欢蹲的位置,很夸张地刷着牙。挤好了牙膏的王春红只好到天井里刷牙,往花 坛那边一看,想不到半死不活的节节高还是挺过来了,竟然抽出了一对新叶,那新 叶慢慢地展开,和南瓜叶一样,“南瓜叶”后来越长越大,像一对摊开的大手,似 乎就是在对王春红说,你继续怠慢我吧,我不怕! 王春红想不到节节高会长得这么泼皮,她在花坛前待了一会儿,把准备刷牙的 一杯水全部泼到了节节高的根下,转身又去水缸里舀了一杯水,没有再去天井刷牙, 而是蹲到了奶奶的身边。 满嘴巴牙膏沫的奶奶回过头,看了看王春红,又仰头看了看天。王春红的奶奶 不晓得,王春红的心中已经有一座节节高花做的楼房了。 节节高蹿得快。大叶子,高个子,叶子比王春红的手还大,而节节高的个子都 快赶上王辉的个子了。再过几天,节节高的个子超过了王辉,快赶上王春红的个头 了。王春红看着节节高,感觉那不是节节高,而是一棵有梦想的向日葵。王春红想, 节节高肯定是想长得超过了屋檐,然后再在天井的半空中长出一只大草帽似的向日 葵匾。 可节节高就是节节高,它不是向日葵,因为它有花骨朵了。节节高的花骨朵很 有意思,长在节节高的胳肢窝中间,也就是长在大叶子与茎秆之间,王春红觉得神 奇极了。小时候的王春红曾经问过妈妈,她是从妈妈的什么地方生出来的?妈妈说, 是从她的胳肢窝里生出来的。王春红当时不相信,现在看到了节节高那么多的花骨 朵,她相信了妈妈说的话。 节节高的花开了,开得大大咧咧的,就这么倚在叶子与茎秆的胳肢窝里。王春 红高兴了一天,总想告诉一个人。后来,王春红把节节高开花的事告诉了王辉,王 辉看了,不相信是真花,硬说是假花。王春红好说歹说,王辉才相信。王春红后来 还告诉了王辉,人和花都是一样的,都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王辉更不相信了, 王春红说,我骗你是小狗,妈妈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王春红刚说完,突然听见奶奶骂了起来,王春红,你真是不要脸! 你说什么?!王春红被骂得很冤。 我说你不要脸,你怎么可以跟你王辉讲这样不要脸的事?奶奶说,你一个姑娘 家,不要脸也就罢了,可你弟弟还是个黄花郎呢。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怎么不要脸了?我是偷人家的了,还是抢人家的了?我还 是跟人家私奔了?王春红的眼泪都出来了。 你就是不要脸!王春红的奶奶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