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动易带着办公室的崔主任急匆匆去了安定医院,在治疗室,老馆长六神无主 地坐在那一动不动。旁边有两个男护士在守着,估计是怕他站起来乱走。高动易望 着老馆长憔悴的表情浮想联翩,老馆长在博物馆干了三十七年,把整个生命都给了 博物馆。忽然的失落,让本来就神经兮兮的他承受不住了。有个护士进来微笑地问 高动易,是博物馆的领导吧?你带支票了吗?估计一万吧,他必须马上住院治疗。 高动易皱着眉头,非得住院吗?护士笑了,你看他这样子不住院行吗?高动易让崔 主任拿来一张没有限数字的支票,护士说,你们去办理手续吧。崔主任跟着护士闷 头走了,其实在路上崔主任一直在不满,老馆长答应把他的儿子调进博物馆,拖了 两年都没办成。老馆长爱喝酒,光送酒就是十箱子,都是清一色的五粮液高度。医 疗室里只有他和老馆长面对面,还有两个男护士在旁边聊天,但眼睛都盯着老馆长。 高动易问老馆长,你感觉怎么样?老馆长哼哼唧唧的,实际上他迷糊着,感觉人在 空中飘荡,飞跃了很多山脉,邂逅了空中的高动易,两个人像年轻夫妇一样手拉着 手飞翔,似乎还看到阿尔卑斯山。高动易不知道老馆长想着什么,也不好再问。这 时候,老馆长看见高动易松了手,让他在空中坠了下来,他喊着救命,但高动易一 直在冷笑。高动易忽然听到老馆长一声凄厉的尖叫,像鬼嚎一般。他吓了一哆嗦, 老馆长站起来抱住了他,左右扇了高动易两个嘴巴,又朝他的裆部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到高动易下部,男人最敏感的部位。高动易瘫在地上,两个男护士把老馆 长按住了。老馆长愤怒地对高动易说,你小子这是害我死呀,我怎么没看出你是一 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啊!你跟现在的社会一样,他妈的说变就变,一变就来狠的,我 踢死你完了! 市博物馆是新建成的,它的构造像一只白鹭,四周是碧水,寓意着白鹭在水中 游弋。市政府花了有两个亿,可建成以后很少有人去看。市委宣传部部长很生气, 跑去跟市委书记游说,这个城市如果没有人去博物馆,就说明这个城市堕落而愚昧。 这句话很厉害,市委书记动了心,批示要组织大家去博物馆享受一下氛围。很多部 门就组织人轮流去参观,参观的时候里面就像个会议厅,你要是不知道的话,进去 以后听到的都是官场上的应酬。讲解员本来准备好的讲解都被这些官话和废话淹没 了,没人听,谁也没兴趣。高动易带着外宾到博物馆,看到这乱哄哄的样子痛心疾 首,打电话给部长说,博物馆在国外就是艺术的殿堂,在我们这儿怎么像个菜市场 呢?部长不局兴了,说,去的人少你有意见,人多了你还有意见,小老乡,你说还 让我怎么满足你呢!高动易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当上馆长以后就变得小心翼翼了, 或者说小心眼丫,再或者说心理承受力顿然减弱。自从被老馆长踢了一脚,他觉得 心被踢破了,魂飞魄残。他被老馆长踢的事情开始在馆里传,后来传到社会上,不 少人都说该踢,就是高动易为了抢占位置让老馆长疯的。工程队的高头儿已经通牒 高动易,念你是新馆长刚上任,半个月解决,不解决咱就在市委大楼见了。 高动易召集领导班子开会,大家都低头不表态。高动易火了,说,不表态就不 散会。这时,刘副馆长张口了。他比高动易岁数大,按道理应该他接班,而且他还 是北大毕业的,在文物方面是省专家。对于高动易当馆长,刘副馆长一直保持沉默, 他是权威,他缄口就意味着对高动易的不屑。高动易明白,但他按着刘副馆长的命 脉,那就是刘副馆长的新房是他派人装修的,基本上没有花钱。刘副馆长忍耐不住 高动易希冀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说,博物馆里宝贝东西不少,除了镇馆之宝不能动 以外,有的可以在市场上试试水温。比如汉朝的陶和罐子,还有清末翰林的一些字 画。动几件就能有两三百万,还给人家工程队还富余呢。就看高馆长有没有这个胆 子,有就能挺过去,没有就等着人家打官司。大家继续沉默,高动易觉得心累,甚 至心慌,这几天他就是常常徘徊在坚持和放弃之间,举棋不定。烦恼不断袭来,就 是他记性太好,该记的不该记的都会留在记忆里。他知道这是刘副馆长给自己下了 套,但明明知道是套他也得钻。 散了会,高动易带着刘副馆长去了库房。高动易对刘副馆长说,你挑吧,这方 面你是专家,我是外行。刘副馆长在库房走了一遭,挑挑拣拣,然后对高动易说, 我挑了几张张熊的吴待秋的冯超然的王师子的,摸摸现在的价格都在十几万之间。 每个人拿出几张来,加在一起就是两百万呢。这些画不算一二级文物,对收藏者来 说求之不得,今后有升值空间,而且拿出来也不会影响博物馆什么。高动易虽然不 比刘副馆长专业,但在博物馆也这么多年,耳熏目染也算半个行家。他看到张熊的 一幅《溪阁觅句》,两个老翁在山水之间对坐着悠闲地畅饮,一叶小舟在江面上, 画面的布局这么清新,一点儿浮躁也没有。他放下,又看吴待秋的《山色湖光》, 依然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坐着,背后是一丛绿茵茵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 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铣的《枝头鸟语》,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天 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他难过地说,这好东西我怎么能卖 呢,我不就是博物馆的千古罪人了吗?你看看这些画,多恬静呀。哪像现在这么急 功近利,那么张牙舞爪。刘副馆长笑了,那你就等着法院传你吧。 高动易突然严重失眠了。 他失眠了一个礼拜,体重急剧下降了十几斤。于是,他在恐慌中开始吃安定片, 吃多了就感到害怕,怕产生依赖性,就想尽各种办法找能治疗失眠的方法。凡是报 纸上刊登的能治疗失眠的医院,他都力争跑去看看。小洁看他实在难受,就联系青 海,给他邮寄来藏药,专门治失眠。那种藏药是药面,就着水吃,吃起来很苦涩, 吞完一天嗓子眼儿都是堵堵的。吃了一个疗程根本没效果。距离工程队高头儿的起 诉时间仅仅有几天了,高动易没有舍得去卖这些画,可是社会上一些拍卖公司开始 找他,已经悄悄炒到了两百三十万。 黄昏,博物馆下班了,馆里寂静无声。高动易忽然进入了一个抑郁时期,晚上 回家更是变本加厉,心惶惶地跳,满心的伤感,也说不上因为什么。晚上不想看电 视,觉得过去感兴趣的节目都很烦躁。跟老婆说话也是找不到话头,驴唇不对马嘴。 老婆恼了,说,你现在说话怎么总是对付我呢,不愿意跟我说就干脆闭嘴。他开始 看书,以前慌的时候拿起书心能静下来,可是这次怎么看都翻不下去。手心额头都 是汗水,让他坐卧不安。于是他就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地走,老婆喊着,你是不是 跟老馆长一样也神经了?那去安定医院呀。 他忽然想起母亲,就给母亲打电话,是父亲接的。父亲说,你母亲的血压一直 高,正在床上躺着呢。就这么一句话,高动易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他很害怕自己, 其实父亲没说什么,怎么莫名其妙地流起眼泪了呢。他告诉父亲,让母亲不要不吃 药,一定要让血压降下来。他听见母亲在那边喊着,我死不了。睡觉了,老婆给他 端来一杯热牛奶,说,喝热牛奶能治你的失眠。高动易第一次这么乖乖喝了,自己 还吃了不少大枣,老婆说吃枣也能安神。可晚上继续失眠,想的都是伤心的事情, 还有躲不开的老馆长那张愤怒的脸。早上起来,情绪也不见好转,甚至在暴动。于 是他给崔宁打电话求助,以前两个人都是打哈哈,打哈哈也是一种发泄,可发现崔 宁手机关机。高动易烦躁了,他就打电话给董部长,问,崔宁怎么突然关机了?董 部长可能刚刚睡醒,不悦地说,崔宁出差去天津了,在飞机上呢,你小子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