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法院一审判下来了,崔主任代他去开庭,然后回来哭丧着脸向高动易汇报,法 官连庭外调解都没有进行,让咱们限期三个月,还那一百三十万,还要咱们博物馆 维护人家外来工的经济利益。高动易知道这个结果,因为没有什么理由不还钱的。 负责行政的李副馆长曾经建议他找茬,看看在装修中有没有瑕疵。后来,李副馆长 陪着他细致地看了一遍,竟然找不出茬儿,人家工程做得还挺好。高动易问李副馆 长,这个工程队谁找的?李副馆长惊讶地回答道,您啊,您当时负责工程啊。高动 易想起来,其实这个工程队一直给博物馆做维修,在招标的时候就自然倾斜给他们。 可高动易看李副馆长惊讶表情时,总觉得有些幸灾乐祸。李副馆长说,要不咱们私 下找找,别一百三十万了,给高头儿他们五十万得了?高动易说,那你找找?李副 馆长说,我试试,现在做工程的哪有给全款的,法院纯粹是想给自己做一次政治标 本,好像他们多维护外来工利益。您也是,这么一个重要案子应该找人啊,就闷头 干等着判决,那不是找死是什么?高动易问,法院你有人吗?李副馆长想了想,倒 是能找,可一审判下来,咱们得先上诉故意拖时间,然后马上找二审中院的人。高 动易拍了拍李副馆长肩膀,你找吧,花钱你跟我说。李副馆长一摊手笑了,您看, 我给您出的主意,最后全落在我身上了,这以后哪敢再出呀。高动易不高兴了,说, 我们都是领导班子的成员,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难受,你们无动于衷吧。李副馆长磨 蹭一会说,我得求您一个事,我侄女大学毕业了,学的就是文物专业……高动易嗯 了一声,说,那也得考试才能进啊。李副馆长说,努力考进前三名,面试的时候您 就得说话了。高动易知道这是和他搞交易,于是点点头,李副馆长笑眯眯地走了。 中午,父亲打来电话,说需要秋收了,你得回来两天。高动易每年都回去几天 帮助父亲和弟弟们秋收掰玉米,可这几天这么多事很难脱身,于是就说,让我那两 个妹夫伸把手,我实在事多。父亲支吾着,最后才说明白,你母亲身体不好,就是 想见你。这句话让高动易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最疼爱他。母亲生他时 费了好大的劲儿,最后一个骨缝迟迟打不开,疼得母亲死去活来。高动易生下后就 得了软骨病,胳膊腿总跟面条似的。母亲就天天让他吃鱼肝油,吃得他一见透明的 药丸儿就哭,母亲看他难受的样子也陪着哭,还自己吃给他看。他上大学,母亲跑 到城里靠洗衣服挣来的钱供养他,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在家里种地,也是为了他。当 晚,高动易回到了家,发现母亲已经在县医院抢救了。一年没有见,没想到老人家 消瘦了许多,心脏缩得已经跟拳头那般小了。在抢救室,母亲握着高动易的手说, 娘累了,想歇会儿。高动易守着憔悴的母亲,那塌陷的眼窝,那如石膏人般的躯体, 哽咽着说,儿对不住您,来晚了。母亲用目光寻着他的脸,抚摸了一遍,忧心地说, 你瘦了,是不是你心思太重了?娘走了,你可怎么办啊?说着,母亲眼窝里也是泪 水。高动易被母亲这番担心震撼住了,想起母亲真的走了,精神上那点儿寄托就没 了。他情不自禁地伏在母亲身上失声痛哭起来,父亲和两个妹妹怎么劝也不行。母 亲嘴唇颤了几下,努力地说,儿啊,我知道你就是一个小庙的和尚,撑不住更大的 事,该放就放吧,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说你了。说完了脑袋一歪撒手人寰。 夕阳偏西很厉害了,窗户在发灰,眼看着夕阳就要落山了。母亲的突然离开, 高动易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两个妹妹都跪在那,两个妹夫在外边抽烟。高动易吼叫 着,你们都进来!两个妹夫吓唧唧走进来,发现高动易眼睛鼓得很圆,嘴角在抽搐 着。他指着每一个人骂,母亲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最后是父亲让我来收麦子 才回来的。大妹妹说,是母亲不让我们告诉你的,说你工作忙。高动易跺开了脚, 我忙个屁,单位再大的事,有母亲的病重要吗!说完转身给母亲咣咣磕头,母亲像 是在微笑,笑容还很幸福。晚上,高动易没有让人把母亲的尸体送走,把大家都轰 走,自己支了一张床铺挨着母亲躺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是他最近第一次这 么快入睡,而且打着鼾。他梦见母亲在跟他有说有笑地办着玉米,然后捅火给他支 口大锅熬着玉米粥,在里边撒着果仁和花生,最后是一层层薄薄的薄荷。母亲吹着 热气给他端来,高动易津津有味地抿着喝,真是香啊,通体舒泰。吃完了以后,他 对母亲说,我还想睡。于是又开始呼呼大睡,天气很热,母亲在旁边给他轻轻摇着 扇子。高动易听到一声鸡叫,他醒了,用手一摸触到了母亲的手。他紧紧攥着,打 了一个哈欠,喃喃着对母亲说,我还想睡会儿,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他等着母 亲应他,可母亲意外地竟然没有回声。高动易爬到母亲身边,才知道母亲已经离开 他到了另一个世界。高动易号啕大哭,他觉得就这么一个还惦记着他的亲人走了, 以后没有人在乎他疼爱他了。父亲和妹妹妹夫都慌乱地跑进来,看见高动易一把鼻 涕一把泪,大家怎么拽也拽不开他攥着母亲的那双手。 高动易回来的第二天,李副馆长攒了一个饭局,高头儿和对方的律师以及法院 审判庭的庭长。几个人见面,知道高动易的母亲刚去世,脸色都比较肃穆。只有李 副馆长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问大家,这桌子菜可是这儿的厨师长烹饪的,一般人 吃不着的。高动易挥了挥手对大家说,吃吧,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大家 才笑着举起筷子,吃过了几轮,李副馆长开始步入主题,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都 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高头儿一直给我们做工,别为了这个断了财路。我们馆长刚 上来,怎么也得给个面子是不是?高头儿开始说话,说,行,我找过你们几次,老 馆长不说吧,人家已经神经了,再说就不够意思了。我找高馆长也好久了,你们就 是不理我。要说欠个十几万就算了,可是一百三十万,那钱码在桌子上也有脑袋这 么高了。几十个兄弟指着这钱吃饭呢,现在的活又不好干,全市工程队四百多家。 律师插话了,说,给你们下商议的传票,你们也不回应,就好像没我这个律师一样, 起码找个人跟我谈谈。按说,我的舅舅就是你们局的董部长,跟高馆是战友,可我 也是吃律师这碗饭的,尊重人得有吧。高动易看了一眼律师,果真跟董部长一样小 眼睛眨巴眨巴,都是心眼子。他低头吃着黄焖牛肉,觉得味道很淳厚,肉很烂嚼在 牙齿间又有韧性。他知道抑郁了以后就没有胃口了,吃什么也不香,可今天居然吃 牛肉有了嚼头。李副馆长接过话茬,说那今天咱们在一起不就是高馆提议的,当朋 友走吗?能不能我们拿出五十万,现在博物馆账上只有几万,这五十万是高馆自己 跑到外边去借,包括找董部长借了十万。高头儿马上放下筷子喊着,太少了,不能 少于一百万。律师也摇头,我不管找谁借,只能在一百万以上来协商。李副馆长不 高兴了,博物馆穷成这样子,哪儿给你们弄钱去呀?高头儿说,博物馆里都是钱, 摘一张画就够了,还差钱吗?高动易拍了桌子,你摘,你能摘下来我就给你钱,但 摘前你先跟派出所说好了,别你前脚摘了后脚就进监狱! 僵局了,只有审判庭的庭长把筷子伸到松鼠鱼碟子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吃着, 慢慢地对大家说,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疲劳导致我胃口不好,跟一个中医大夫聊 起来。他问我,你平常吃饭怎么样?我想了想,回答不怎么样,就是吃什么都不香。 大夫又问,是不是吃饭时候都是一帮一伙的聊天,或者借着吃饭谈公事?我点了点 头。大夫说,古代人讲食无语,那就是专心致志地吃饭,细嚼慢咽,饭才吃得香。 咱能不能不说别的?吃就吃好,难得吃这么好的菜。高头儿鼓掌了,说,终于有人 说话了。 转天的早晨,高动易一出家门,看见一堆死耗子摆在门口,红红的肉,黑黑的 毛,散发着恶臭。老婆也跟着出来,惊吓得跳了起来,周围的邻居也都变了脸色。 警察来了,对高动易说,你可以把怀疑的人告诉我们,我们会调查的,对方有可能 就是吓唬吓唬你。警察漫不经心地说完,又心不在焉地走了。高动易在家里不敢待 了,心情恍惚,老婆开始紧张地叨叨起来,当然都是自打他当上馆长,都是倒霉的 事,天天就提心吊胆的。不是得罪这个就是祸害那个,日子真的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