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船一旦起航,除非靠岸,便二十四小时不停。不必担心主机过热,这条船上 的核心设备与机件都是洋货,只有座椅,甲板,船体,MADE IN CHINA.连续几十天 不停地运转,从来没出过故障。当然,保养和维护必不可少。轮机长就是这个部门 的部门长。下边有大管轮、二管轮、三管轮。大管轮负责主机运转,是副部门长; 二管轮负责管理辅机,三管轮负责设备的管路。这条船上的大管轮姓王,年近五十, 是老王;三管轮也姓王,不到三十,新婚燕尔,人称小王。 船上无父子。船员的生活,就像头顶的烈日暴晒那样直接,无遮无拦。所有的 船员,都有外号。比如邓国宇,外号邓神经。因为他舱室里除了刀和笔墨纸砚,还 有一本羊皮面的精装《圣经》,多少年雷打不动。神经便是圣经的谐音。这帮渎神 的东西。老王叫球。因他是河南人,有个口头禅,不是球就是去球,甚或去屌球。 另外就是他的体型,也确实像只气球,稍微晒晒就要爆炸的级别。小王新分到这条 船上,还没来得及起外号,尚在命名酝酿期。 那天晚上,饭后大家闲聊。说起小王的命名,老王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给你们 说个段子。从前有个人,姓王。有一天,他碰到分别多年的一个熟人。那人看他两 眼,便向他伸出手来,跟他打招呼。说到这里他拖长声音,模仿道:你是小王吧? 大家顿时笑翻。 船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海风的腥咸中都带着荷尔蒙的气息。脚下汪洋恣肆的似 乎不是海水,而是精液。这帮大老爷们,不管纯不纯,总是少了一极。所以话题总 是万变不离其宗。 小王大窘,面红耳赤。无论如何,大学生就是大学生,不是大老粗。他结婚不 到两年,更兼聚少离多,尚在婚姻保鲜期内,一有机会就煲电话粥,如何能开这等 玩笑。上回在越南装船,二副要领着大家去找熟悉的小姐。他跟政委打赌,约定买 来秒表准确计时,持久为胜,败者买单,请大伙的客。这当然不是船上安排的集体 活动,可也并不特意遮遮掩掩。当时在场的纷纷起哄,老王最为踊跃,大家基本都 去了,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邓国宇,另外一个就是小王。 老王对小王的窘迫毫不为意。他说小伙子,都年轻过,都好过。可是到头来呢? 你还是小心点吧。老王离婚多年,现在有个相好,书面语言叫女朋友。不过两人没 结婚,老王大概也无此打算。 小王说王师傅,你不了解她。她人很好的!很正派!他说得吭哧吭哧,可老王 还是连连摇头。那样子,似乎他已经证据在手,铁证如山。 这时邓国宇突然开了口。他不紧不慢地说,球,你说错了吧?那个段子,咱们 这个年龄段的都听过。他是这么问的:你是老王吧? 大伙再度笑翻。老王离婚与此关系密切,他并不避讳。可是这回,不知怎么回 事上了脾气。他冷冷地翻了邓国宇一个白眼,说大人说话孩子别插嘴!你一个臭二 水,发什么神经? 此二人向来不对脾气,只是彼此都忍着。行船嘛。老王年资比邓国宇久,但差 别不大。邓国宇可以说是看着他爬上去的。而且他考轮机长已经通过,只等上头任 命,还能再晋一级。上回船员们在越南的比赛,最终的结果是政委胜出。当时老王 在干吗?他站在政委旁边,手持毛巾给他擦汗,替他加油。 事后说起此事,老王绘声绘色。邓国宇先是吃惊地眉毛一扬,然后诡异地笑笑, 没表态,但态度鲜明。老王一见颇不以为然,对邓国宇说你别装神经,也别充圣人。 你到底行不行啊?船员们闻听哈哈大笑。 彼时邓国宇笑而未答。此时此刻,却突然爆发。他将新买的水手刀抽出来,疾 行到老王跟前,微笑道,牛逼个球。你不是有把墨西哥水手刀吗?你拿出来,咱们 比试比试! 老王大惊,众人大惊。邓国宇依然保持微笑,将老王推进他的舱室,十几分钟 后两人才出来。 亚利桑那水手刀上的痕迹,就是那次交锋留下来的。几天后,有人问老王,到 底是亚利桑那水手刀好,还是墨西哥水手刀快?老王眉毛一抡,不肯答话;再问邓 国宇,也无结论。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开小王的玩笑。 张帆突然发现,房间里挂着雪白的水手服,用衣服撑子撑着,端端正正地。仿 佛主人就在家中,随时都会穿着它外出。张帆不觉一惊。于晓雯笑道,别紧张。这 是他的要求,也是我们的约定。 张帆走到衣服跟前,伸手摸摸,衣服线条笔挺,状态保持良好。他立即动手脱 自己的衣服。于晓雯惊问你要干啥?张帆说你别误会。我穿穿看。于晓雯说你千万 别!他有洁癖。他对别人的气味很敏感的。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动!张帆恳求道, 就让我穿穿吧。你不知道,我有水手服情结,打小就喜欢! 于晓雯背过身子,张帆换上那身水手服。正巧,他穿着十分合身,就像是量着 他的体型定做的。服装笔挺,裤线绷直,外加那条灰白色的腰带,帅得不能再帅。 他到镜子跟前照照,然后转到于晓雯跟前,说妹妹你看怎么样?哥穿着正合身呢。 于晓雯把鼻子触到衣服跟前,闭眼吸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沉醉的样子。张帆 顺势要拥她入怀,又被推开。于晓雯轻声说,哥哥,你教我练书法吧。 张帆身着崭新洁净的水手服,手把手地教于晓雯悬腕运笔。他的身子紧紧贴着 于晓雯,后背微微出汗。女人的香水味,和刚洗过不久的头发宿香,浸润着他的每 一根毛孔。对于他而言,这是种意味深长也影响深远的醉人气息。他把鼻子触到于 晓雯的后颈处,贪婪地大声呼吸。 于晓雯摇摇头,说哥哥请你千万别害我,好不好?那声音颤巍巍的,搅得张帆 肝肠寸断。张帆轻声道,妹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勉强你。 张帆用左手探到于晓雯的左手,摸着那个伤疤,问道怎么回事?于晓雯微微叹 道他干的。张帆说谁?于晓雯挣脱左手,拽了拽水手服。 张帆停下右手,把于晓雯扳过来,说究竟咋回事?他敢欺负你,看我不拿啤酒 瓶抡他!无论是谁,都不能动你!于晓雯眼里闪出泪光,摇摇头道哥哥谢谢你。你 不会懂的。我们的感情很深,依然相爱。张帆说那他还打你?那也叫爱?对女人动 手,那也叫男人?切!于晓雯还是摇头,说你不会理解的。他脾气确实不好,但也 很爱我。他甚至愿意和我一起练书法写字。要知道,船上根本没有条件的,站都站 不稳。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鸟叫,是于晓雯的手机。她立即竖起食指伸到嘴边,示 意噤声,然后才打开手机,歪头撩开头发,搁到耳边。 夜晚的寂静里,对方的声音听得很真切。是个男人。 你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家里呗。 就你自己? 肯定啊。 你一个人? 也不是。还有你啊。呵呵。 这么安静? 我没开电视。在练字。你闻闻,墨香呢。就是上回咱们去黄山,你送我的上等 徽墨。我磨磨试试,确实不错,香味儿很特别。 于晓雯一边说话一边离开。想要去阳台,走到半道又折回来,最后进了厕所。 等她出来,两人差不多都醒了酒。 很多事情都像随风而逝的青春,一去不回。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张帆突 然感觉,房间里多了个人,有个第三者,正盯着自己。这身水手服,让他很是尴尬。 就像偷糖吃的孩子,被父母抓住现行。他清清嗓子,笑笑说妹妹,我说到做到。喝 完这杯水,马上就走。 出租车上,张帆闭着眼睛,依旧在回味刚才那身崭新笔挺的水手服。洁白的, 一尘不染的,水手服。颜色就像上等的生宣。它不像雪那么尖锐,那么刚强。它的 力量有些柔软,但却更能持久。它不以姿态取胜。它在意的是时间。可时间又是什 么?表上的刻度,还是日月的旋转?是头顶的白发,还是冰凉的墓碑?都不是。对 于人类而言,时间只是人与物经过自己而流逝的痕迹。 何时开始,对水手服如此在意?这个历史很久,至少可以追溯到张帆的少年时 期。